*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是医生穆戈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时遭遇的人和事。希望能打破患者被妖魔化的固有印象,让大众了解、正视精神疾病。
一
清晨,我到达病区的时候,碰到一件奇怪的事。
因为当天要随主任查房,我特意提前了二十分钟上班,回办公室换衣服准备材料。走进办公室时,我发现雨佳正在打电话。
她见到我,有些慌乱地挂断了电话,支支吾吾说是病人家属,我也没追问。办公室的电话不能打私人电话,雨佳应该知道这个规矩。
她跟我是同期的实习生,比我大一届,因为去年的精神科实践没达标,今年回来重修。她比我们都有经验,我们经常会请教她一些事情。
查房时间到了,主任在门口喊了一声,我拿起纸笔就跟上,雨佳却没有动。
我疑惑地看她,“走啊?”
雨佳迟疑了一下,“我换到女病房去了,不跟男病房了。”
我讶异:“什么时候换的?你不是昨天才轮岗到男病房么?”
她用侧脸对着我,躲避视线,“上午跟主任提了一下……总之我不去了。”
我有些纳闷,雨佳平常最感兴趣的就是男病房,之前在其他科室轮岗时也总心心念念着这里,这会儿怎么说走就走了。
主任催了,我来不及多问便要走,快到门口时,雨佳忽然叫住我:“要不你跟我一起换吧。”
我没能回答她,主任站在门口了,我给雨佳比了个手势:回来说。
跟着主任熟门熟路地查了几个房间,现在基本每天主任都会让我负责查一两个病人,我也越发熟练了。房,六个男病人都查完,正要离开,忽然我眼前晃过一道白光,很刺眼。
我立马转头,是3号床的病人在玩手电筒,光晃到了我的眼睛。那个手电筒很小,是挂在钥匙扣上的小玩意,病房不允许留锐器,钥匙扣被换成了皮绳,钥匙被磨平了,几乎是个玩具,上面挂着一个小手电筒。
我看过去,他好像根本没看到我,只是把玩着手上的电筒。我避开光继续走,没迈出两步,那光又晃到我眼前了。这回动作大多了,简直是明目张胆,那光几乎是在我脸上来回打转。
我无法忽略,再看过去,他依然没看我,但嘴角明显挂着得逞的笑。
主任看我没跟上去,回头问了一句:“怎么了?”
主任一回头,那光就消失了,我再看过去,发现那3号床的病人老实得紧,手电筒都关了。
“没什么。”我说。
主任出了病房后,那光又晃了过来,在我脸上来回游移。
这下我确认他是故意的。
二
回到办公室雨佳已经不在了,带教老师说她已经收拾好换去了女病房。
我坐下阅读病例,可脑子里却满是方才房3号床的病人,那个在我脸上来回打转的光。
他是在引起我的注意?还是只是个常规症状?
我告诉自己应该是我多虑了,快停止那该死的联想,认真读病例下午还要跟主任汇报呢,可思绪不受控制。这就如同告诉一个人:不要在心里想一头白熊。那这个人反而会一直想这头白熊,这是心理学上著名的强迫思维论证。
我现在心里就顽固地住着房3号床那头“白熊”。
我有些坐立难安,又有些隐秘的兴奋,觉得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一般。
安全性较高的小电筒
下午的活动时间,我又去了趟男病房,在号房外张望了一下,看到里面只有两个患者在,其余的都去活动室了。
我进去后,那两个患者盯住我,我关照性地微笑了一下,让他们放轻松,做自己的事,但并没有什么用,他们如鹰隼般的视线还是沾在我身上。
这一刻我意识到我的胆子确实变大了。若在刚参加工作时,在这样一个无人看护的小空间里被病人紧盯着,我可能早就退出去了,现在却能勉强忽略掉他们。
但这也许不是好事,对患者放下警惕,是危险的征兆。
3号床的患者也不在。我径直走到3号床前,看了看他床头的名字:骆马山。
他的床位还算干净,床头台上东西很少,那把带着小手电筒的圆头钥匙也在桌上,我弯腰细看了一下,发现那圆头钥匙,好像是被磨平的,上面粘了些白色的粉末,嵌在凹隙中,像是长期如此积累下的。
这个白色的粉末……
我的视线立刻集中到床头后面的墙上去了,找了一圈,果然在贴近枕边的位置发现了一串刻印,密密麻麻,看得我密集恐惧症瞬间就发作了。
一阵凉意窜上脊背,那一整块墙面都被刻上了十字。
应该是用那圆头钥匙刻的,墙粉粘在枕头上有些发霉了。那些十字小而密集,起笔和落尾都有勾笔,看得出他刻的应该是十字架。
“你在看什么?”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我吓得几乎心脏骤停,但立刻稳住,淡定转身笑眯眯地说:“你回来了,活动去了?”
骆马山的目光沉静又镇定,好像能轻易看穿我的不安,然后把那不安勾出来,用他的镇定来回吊打。
“嗯。”他的回答简短有力。
他甚至不用说话,他一定知道,他越镇定,我越不安,他游刃有余极了,是个在关系里的上位者。我,一个精神科医生(虽然当时是实习菜鸟),被一个患者从心理上完全碾压,只通过一个眼神。
我想逃了,有点后悔自己不过脑的冲动。
我:“刚才查房,你的床铺卫生好像不过关,我过来提醒你一下。”
骆马山看向床铺,视线轻简地上下一翻:“哪里不干净?”
我也跟着看了过去,“不太整洁,你人不在的话,还是把床铺好吧。”
骆马山忽然扬起下巴指了指床头,“是那里不干净吗?”
我一愣,有些僵,我方才刻意略过粘了墙粉的床头,没想到他竟是主动提了。
我只得也看过去,“嗯,枕头霉了,叫阿姨换吧。”
说完我缓步离开,还没到门口,那光又晃到我眼前来了。
我忍住没有回头,告诉自己别冲动,这么跟自己说完,心里的白熊立刻冲了出来:去他妈的。我转身回头,就看到他正拿着手电,笑看着我,直接明晃晃地把光打到我眼里。
三
我有些生气:“别这样,我可以收走它的。”
骆马山关掉了手电,手往旁一摊,姿态潇洒,像是在说OK,让你。他这状态太自然了,像是电影里的演员动作,让我感到一丝尴尬,却又说不上来。
我看了一眼房的其他两位患者,他们不知何时已经移开了视线。
骆马山:“他们听不懂。”
他的语气和表情都透着一股不屑。
我深吸一口气:“你找我想说什么?”
骆马山:“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一些精神分裂患者具备相当的表征欲,他们往往会不断地寻机会诉说自身的“秘密”,哪怕人尽皆知后,他们还是会固执地将其认作秘密。
骆马山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是我老婆,她要死了,她死了。我把她塞在煤气罐的橱柜里,你帮我去把她放出来。”
我一时不知该摆什么表情,可能脸上有些尴尬。他看着有些愤怒,“真的,求你,你信我,去把她放出来吧,她的身体都臭了。”
他说着竟是要哭出来,我被他的情感密度袭击到,几乎差点就信了。
我:“……你说你老婆,死了,在柜子里,你杀的?”
骆马山:“是我。”
我:“医院的?”
骆马山的反应很快:“是我爸妈,他们不想让我担罪,他们知道一切,所以把我送来了,我受不了,我想回去,我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那么黑暗的地方。”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竟然被一个患者说的话吓住。
我有些气闷:“你不想她留在那里,为什么要把她送进去?”
骆马山:“但那是她应得的!她活该!但是现在够了,惩罚结束。”
我捕捉到了两个字,惩罚。
我:“你只是想惩罚她,不是想杀她?”
他没有回答,还是紧盯着我,哀求道:“求你了医生,帮我把她放出来吧,我出不去,我只能拜托你了。”
我乘机想走,刚走一步,他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沉静下来,娓娓道来。
骆马山:“是她说的,要是有一天背叛我,就把自己绑在煤气罐上自杀。”
我转身,盯住他:“她什么时候跟你说这个的?”
骆马山:“结婚的时候。”
我:“什么样的丈夫,会让一个妻子在新婚时说出这样的话?”
骆马山沉默。
我:“她说的是自杀,她是自杀的么。”
骆马山笑起来,“她是个骗子,还胆小,她做不到,我要帮她,她希望我帮她的。”
我想离开了,他又说了下去,整个人越发沉静,语速缓慢有节奏,我很轻易地被他带进了他的说话氛围,一种忏悔式的倾诉。
骆马山:“8月3日晚上10点,她衣衫不整,一身酒气地回来,我去厨房把煤气罐拉出来,让她上煤气罐,她不肯,疯了一样拿刀砍我,结果砍到了自己。我拿盐撒上去,她痛得大叫,四处乱跑,血蹭了一地。”
“差不多11点的时候,我抓住了她,把她拖到煤气罐上绑好。动静太大了,楼下邻居来敲了两次门,11点半的时候,保安来了一次,我没开门。她被堵着嘴,叫不出声,我熄了灯,保安也就走了。”
“12点,我用洁厕剂喂她,那个时候她已经没力气了,很顺利地喝下去,但我的钥匙在她的喉咙口卡住了,我伸手进去让她吐出来,再吞了一次,这回进去了,很顺畅,她开始抽搐,我看着她,等到1点的时候,把她的嘴重新塞住,打开煤气,关灯出门。”
骆马山摊开手里的圆头钥匙。我顿时感觉一阵毛骨悚然,下意识看了看他床头刻的整片十字架。
他又说了一些细节,我开始怀疑这可能是真的。他给出的细节是在太细了,包括时间节点,一般来说精神分裂症的妄想不太可能会细致到分秒,而且总有漏洞,可他在我几番质询下都没有显出什么马脚来。
到后面他几乎是每说一句,都让我更加怀疑这是真的。
最让我沉浸的不是他说的故事,而是他忏悔的状态,我无法不相信眼前这个人无罪,他身上满满的罪感,他深以为自己有罪,这点骗不了人。
他坐在床上,我看他却像是跪着的。
我沉默许久,问他:“你杀了她觉得理所当然,却又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骆马山抬起头,“她该死,我也该被惩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