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症患者:
我还记得旧我死去的那一天。
最初只是一个念头,我感觉有点不对劲,但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一秒钟后,我的头脑里出现一种奇怪的感觉,后脑勺靠近脖子的地方,也就是小脑的部位,出现了某种生理活动。强烈的脉动、颤抖,好像有一只蝴蝶被困在里面,还带有刺痛感。
当时我不了解抑郁症和焦虑症会导致这些奇怪的生理反应,我只以为我快死了。我的心脏不行了,我不行了,我急速下沉,坠入一个让人室息的幽闭空间。等我再过上一点能称得上“半正常”的生活,已经是一年多以后了。
那天之前,我对抑郁症一无所知,我只知道妈妈在我出生后有过短暂的抑郁症,我的曾祖母是自杀死的。这应该算有家族史吧,但我以前没太当回事。
那年我二十四岁,住在西班牙伊比萨岛安静、美丽的一角。在九月的短短两周中,我就不得不返回伦敦,返回现实世界,与六年的学生生涯和暑期工作告别。我已经拖延了太久,不愿真正步入成年,这个问题像乌云一样一直悬在我头顶,现在它终于化为暴雨,浇在我身上。
头脑最怪异的地方是,即使里面惊涛骇浪,外表也可以风平浪静,除你之外其他人根本看不出来。你的瞳孔可能放大,说话可能前言不搭后语,皮肤可能在流汗,但全世界都对你的痛苦视而不见。正如那栋别墅里没有人知道我的感觉,不知道我身处地狱,也不理解为什么死亡对我那么有吸引力。
我躺在床上三天三夜。但是没有睡觉。女友安德莉亚足时送些水或水果给我,我却吃不下。
窗户开着,好让新鲜空气进来,但房间里依旧很闷热。我记得我很惊讶自己还活着。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夸张,但抑郁症和惊恐症只会让你有很夸张的想法。总之,我没有感到解脱,我想死。不,这么说不太准确,我不想死,我只是不想活着。我惧怕死亡,死亡只发生在曾经活过的人身上,还有无数人从来没有活过,我想成为那些人中的一员。就是那个古老、经典的愿望——但愿我从未出生。我想成为三亿个没有抵达的精子之一。
(正常是多么幸福的恩赐啊!我们都走在一条看不见的钢索上,任何一秒钟都可能失足滑向深渊,直面头脑中苏醒了的那个人对于存在的恐惧。)
房间里没有什么陈设。一张床,一张白色无图案的羽绒被,还有白色的墙。墙上也许有一张画,我记不清了。床头有一本书,有一次我拿起了它,又放下了,我一秒钟都无法专注。我不能用文字充分表达我的感觉,因为它超越了文字。我说不出话,与这痛苦相比,文字相形见绌。
我担心我的妹妹菲比。她在澳大利亚。我担心这个和我基因最相近的人,也会有相似的感觉。我想和她谈一谈,但我知道我做不到。小时候,在诺丁汉郡的家里,我们发明了一种入睡前的交流系统——敲击我们俩卧室之问的墙壁。此刻我敲击着床垫,想象着她在地球另一端听见我的声音。
咚,咚,咚
这里没有“抑郁症”或“惊恐症”这些概念。天真可笑的我以为,我体验的感觉别人从未体验过。因为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太陌生了,我以为别人一定没经历过。
“安德莉亚,我害怕。”
“没事的,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我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但一切都会好的。”
“我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第三天,我离开房间,离开别墅。我要去外面自杀。
为什么抑郁症很难被人理解
它是隐形的。
它不是“感到有点难过”。
“抑郁症”这个名称不准确,它让我想到瘪了的车胎,被刺穿了,不能动了。或许去掉焦虑的抑郁症是这种感觉,但交织着恐惧的抑郁症根本不是这样。(诗人梅丽莎·布罗德〔MelissaBroder〕有一次发推特:是哪个傻子叫它“抑郁症”?怎么不叫“我的胸腔挤满了蝙蝠,而且我看见一个*影”?)病情最糟糕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绝望地想:我宁愿得任何别的病,宁愿受任何身体上的病痛。因为头脑是无限的,它的折磨也是无边无际的。
你可以在患抑郁症的同时快乐着。就像你可以是一个清醒的酗酒者。
它并不总是有一个明显的病因。
它能“感染”百万富翁,发丝柔顺的人,婚姻幸福人士,刚被升职的人,会跳踢踏舞、玩扑克牌魔术、弹吉他的人,毛孔紧致的人,状态更新里散发着快乐的人——总之外表看起来毫无理由抑郁的人。
它是神秘的,甚至饱受抑郁折磨的人也无法多了解它一分。
对其他人来说,它似乎无足挂齿。你头脑里着了火,但没人能看见火焰。因为抑郁症在很大程度上是无形的、神秘的,所以很容易滋生偏见。偏见对于抑郁症患者尤其残忍,因为偏见影响思想,而抑郁症是思想的疾病。
当你抑郁时,你会感到孤独,你觉得没有人经历着你正在经历的一切。你如此害怕露出一点点疯狂,于是你把一切痛苦闷在心里。你如此害怕人们会越来越疏远你,于是你闭上嘴,不吐露一个字。这太可惜了,谈论它是有益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是人,是重视隐私的物种。与其他动物不同,我们会穿衣服,我们做爱会在私密的地点。如果我们有了毛病,我们会觉得羞耻。但我们不必永远羞耻,把它讲出来,甚至读出来、写下来,这会让我们获得解脱。
警告信号
抑郁症的警告信号很难被人们发现。
对抑郁症没有直接经验的人,更难发现它的警告信号。部分原因在于,有的人搞不清抑郁症到底是什么。我们把“抑郁”当作“悲伤”的同义词,就像我们把“忍饥挨饿”和“饿”等同,这无可厚非。然而,抑郁症和悲伤的区别相当于“快要饿死”和“肚子有点饿”的区别。
抑郁症是一种疾病。它不伴随皮疹或咳嗽。我们看不见它,因为它基本上是无形的。它是一种严重的疾病,但令人惊讶的是,很多患病者最初很难认出它。这不是因为他们不够痛苦——他们很痛苦,但这种痛苦的感觉似乎是无从辨认的,或者容易与其他东西混淆。比如,如果你感觉自己一无是处,你可能会想“我感觉一无是处,因为我的确一无是处”。你不太容易把这看作一种疾病症状。受低自尊和疲惫感的影响,即使你明知这是一种疾病,可能也没有意愿和能力将其告知他人。但无论如何,下面是一些最常见的抑郁信号:
疲惫——如果某人总是无故感到很累。
低自尊——这一点别人很难发现,如果发生在那些不善于表达情感的人身上就更难被发现,而且低自尊也会让人更不爱表达自己。
“精神运动性阻滞”——在某些抑郁症案例中,会出现动作迟缓和说话缓慢现象。
食欲下降(不过食欲大增有时也会出现)。
烦躁易怒(不过公平地说,这可以是任何事情的迹象)。
频繁哭泣。
快感缺乏症——它是伍迪·艾伦导演的《安妮·霍尔》最初的片名。那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术语。意思是无法体验任何类型的快感,甚至美好的事物,比如日落、美食、看八十年代切维·切斯的无厘头喜剧,诸如此类的东西。
突然内向——如果某人似乎比平时更安静、更内向,有可能他患抑郁症了。(我记得有几次我说不出话来。感觉好像动不了舌头,说话显得完全没有意义。似乎别人谈论的事情对我来说就像属于另一个宇宙。)
我的症状
我的感觉还包括:
感觉镜子里的我似乎是另一个人。胳膊、双手、胸部、咽喉和头背部的刺痛感。无法考虑未来。(对我来说是没有未来的。)害怕变疯,害怕被送到精神病院,穿上约束服,关进软壁病房。臆想症。分离焦虑。旷野恐惧症。持续的重度恐惧。精神上筋疲力尽。身体上筋疲力尽。感觉自己一无是处。胸口紧,偶尔疼痛。即使站着不动,也感觉在坠落。四肢疼痛。偶尔失语。迷茫。汗津津的。无限的悲伤。增长的性幻想。(用性幻想来平衡对死亡的恐惧。)想远离人群,希望自己身处另一个时空。渴望成为其他人,任何人都可以。食欲下降(6个月内我的体重减了28磅)。内在的颤抖(我叫它灵*颤抖)。感觉我马上会惊恐发作。感觉我呼吸的空气太稀薄。失眠。不断搜索“我要死了”或“我要疯了”的警告信号。找到如上警告信号,并深信不疑。有快步走路的欲望。奇怪的似曾相识感,还会觉得某件事像是回忆但还未发生,至少对我还未发生。在我的视野边缘看见黑暗。想要关闭噩梦般的图像,有时我合上眼就能看到。渴望跳脱出自己。一周,一天,一小时,上帝啊,一秒钟也行。
这种种体验太过异样,甚至让我以为我是从古至今唯一有过这些体验的人(当时还是前维基百科时代)。事实上,在任何一个时刻,都有数以百万计的人正在经历这些痛苦。我常会不由自主地将我的大脑想象成一个庞大、漆黑的机器,像从蒸汽朋克漫画里走出来的,满身是各种管子、踏板、控制杆和液压系统,冒着火星和蒸汽,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在抑郁症里加入焦虑症,有点像在酒里加入可卡因。它给你的全部感觉按了快进键。如果你只是单纯的抑郁症,你会感觉大脑像陷入沼泽,失去动力,迟缓不动。但如果加入了焦虑症,你身陷的沼泽中还会出现漩涡。泥水中的怪物像变异的鳄鱼一样以最快速度不停游动。你一刻都不能放松,每一秒都处在崩溃的边缘,你绝望地试图浮出水面、呼吸空气——那些对你来说如此奢侈,对岸上的人来说却唾手可得的空气。
只要你清醒着,就没有一秒钟可以跳出这种恐惧。这一点都不夸张。你渴求有一秒,哪怕有一秒可以不处于恐惧之中,但那一秒从未到来。这种病不是某个身体部位的病,若是那样,你可以跳出去,不去想它。如果你背疼,你可以说“我的背痛让我难受死了”。在这种情况下,疼痛和自我是可以分离开的,疼痛是某个他者,它袭击、烦扰,甚至吞噬着自我,但它不是自我本身。
而对于抑郁症和焦虑症来说,疼痛不再是某个你可以去“想”的东西,因为它就是你的想法本身。你的背只是你的一部分,而你的想法是你的全部。
如果你的背疼,一坐下来就会更疼。同样的,如果你的脑袋“疼”,一思考也会更“疼”,而且这种疼痛不像背痛那样,站立起来就能得到缓解,往往这种感觉本身就是个假象。
事实
当你被困在一个让人感觉如此不真实的病症里时,你会寻找任何能给你一点方位感的东西。我对知识如饥似渴。对事实如饥似渴,我疯狂地搜寻它们,就像在大海中寻找救生圈一样,但数据是微妙狡诈的。
发生在头脑里的事情常常被隐藏。当我第一次发病时,我花了很大精力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一般来说,如果你不告诉别人你很痛苦,别人是不会知道的。而抑郁症患者通常不愿意倾诉,尤其是男性。从过去到现在,关于抑郁症的事实一直在改变,可以说全部的概念和术语都发生了变化。抑郁症过去不叫抑郁症,叫作精神忧郁症。过去患这个病的人比现在要少得多。但是果真如此吗?还是如今人们更坦诚了?
不管怎样,这里列出了一些目前我们知道的事实。
自杀是35岁以下男性的头号死因。世界各地的自杀率千差万别。例如,如果你生活在格陵兰岛,你自杀的可能性就是希腊人的28倍。每年有万人自杀成功。0万~万人自杀未遂。全球范围内,男性自杀率是女性的4倍多。每5人中有1人会遭遇抑郁症。(当然遭遇心理疾病的人比这个比例更高。)全球范围内,抗抑郁药物的销量持续上涨。冰岛销量最高,然后依次是澳大利亚、加拿大、丹麦、瑞典、葡萄牙和英国。
遭遇过严重抑郁症的女性是男性的2倍。
在英国,焦虑抑郁症最为普遍,然后依次是焦虑症、创伤后应激障碍、“纯”抑郁症、恐惧症、进食障碍、强迫症和惊恐障碍。
女性比男性更愿意寻求并接受心理健康问题的治疗。如果父母一方被诊断出抑郁症,子女患抑郁症的概率约为40%。
资料来源:世界卫生组织,《卫报》,《心灵》期刊,黑狗协会
没有人是异类暂时的孤单只是因为那个懂你的人还在路上其实你的前途——无可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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