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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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4/9 16:5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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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先

刘慈欣的科幻现实感置入当代文学语境之中,无疑是对于长久以来占据文学主潮的人性论的反拨。事实上,科幻小说从其诞生伊始,便具有反现代性的科技恐惧症,弗兰根斯坦对于其创造者的反噬意味着人对能够控制自身发明的科学技术的惶惑。20世纪以来,因为与现实政治话语的结合,并且因为人工智能之类新技术的潜在威胁,反乌托邦式的主题成为科幻文学的主流。放在中国科幻文学发展的历史上看,尽管最初有着“新中国未来记”这样洋溢着乐观自信的民族主义狂想,但很快科幻的形式就被挪用为用来批判政治腐败与科技异化的压抑。在于江晓原的一次对谈中,刘慈欣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他所持的主张是“冷酷的但又是冷静的理性”科学主义,虽然科学有可能造成诸如人性的异化、道德的沦丧之类问题,但人性是一个历史性范畴,所以不应该拒绝和惧怕变化。“我认为那些认为科学解决不了人所面临的问题的人,是因为他们有一个顾虑,那就是人本身不该被异化”。[32]。那种对于人的静止与固定的看法,缺乏长时段的历史意识,其实也折射当代文学书写之中,刘慈欣的反对正显示出他的历史感。

通过超经验论的思想试验,刘慈欣重新解释了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关系。这在《镜子》()这篇颇具代表性的中篇小说中体现的最为明显。在这个将正剧写成荒诞戏的小说中,心怀理想与责任感的纪委干部宋诚在软件工程师白冰的帮助下获得了省里官员腐败是一系列证据,并且牵涉到首长。技术狂热爱好者白冰是通过在偷来的超弦计算机上建立了一个数学模型,从而能够在计算机中看到现实世界的运动演化,得知现实世界一切事物的真相。程序模型显示了历史决定论的不可避免:“物理学穿过量子迷雾之后,宇宙又显示出了因果链和决定论的本性。[33]”但在现实中却又回到了存在即合理的观念。因为镜像世界让世界袒露无疑,再也没有困惑与暗角,因而变得乏味与无聊,最终退化毁灭于单一苍白之中。也就是说,现实的意义恰在于它的杂乱混成、善恶并行与参差多样,一个已经有了注定答案的世界则令人绝望。对于人类乃至宇宙宿命论的认知,并不妨碍依然要在现实中努力、挣扎与充满希望。尽管在某些时候,刘慈欣在处理危机与生存问题时不免显得有些功利主义倾向,从思想观念上来说,他像一切通俗文学一样倾向于保守,尤其是在政治哲学上,重新演绎了霍布斯式的自然状态和契约关系,最后似乎又回到了永恒回归式的救赎之中。

关于政治与人思想试验,在刘慈欣的科幻世界中是统一在一起的。政治必须摆脱空洞的说辞,而落脚于生死攸关的现实,道德具有特定社会性,科学理性在历史之中摒弃一切感伤的人道主义温情。因为在极端情境中,那些全无用处甚至会成为败事的弱点。程心作为“持剑人”时候的妇人之仁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因为一丝犹豫而毁灭了整个地球。这里虽然会陷入到一种“电车难题”的伦理困境[34],但刘慈欣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为了多数人的生存可以摒弃世俗伦理牺牲个体,而之所以能够具备如此勇气,恰在于他没有将“人”仅仅视为个人,而是作为一种类、群、集体的存在,人类本身成为一种共同体,他们的命运纠结在一起,个体在其中的牺牲是为了服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利益。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刘慈欣创造出了一种新时代的史诗,史诗的本质特征就在于它的英雄绝不是一个个人,“史诗的对象并不是个人的命运,而是共同体的命运”[35]。如果从思想资源来看,这可以视作刘慈欣对社会主义早期意识形态观念中“集体性”的召唤。

在《三体·死神永生》的最后,刘慈欣以其宏阔的笔致写到“回归运动”,因为各自为政、自谋自利的小宇宙,“宇宙的总质量减少至临界值以下,宇宙将由封闭转为开放,宇宙将在永恒的膨胀中死去”,“为了避免这个未来,只有把不同文明制造的大量小宇宙中的物质归还给大宇宙,但如果这样做,小宇宙将无法生存,小宇宙中的人也只能回归大宇宙,这就是回归运动”。[36]“小宇宙”与“大宇宙”之间并不构成对立,而是相互依存,没有对“大宇宙”的回归,“小宇宙”根本就无法生存。“小宇宙”和“大宇宙”在这里构成了个人与集体的换喻,这番话清晰明了地显示出,为了共同体的利益牺牲小我其实最终还是为了彼此共同的存在。这是一种目的论式的理想情境,用小说中的话来说:“每个文明的历程都是这样:从一个狭小的摇篮世界中觉醒,蹒跚地走出去,飞起来,越飞越快,越飞越远,最后与宇宙的命运融为一体。对于智慧文明来说,它们最后总变得和自己的思想一样大”。[37]

让思想成为通向广阔空间的途径,最终将个体的命运融入到共同体(国家、社会、宇宙)之中,这使得刘慈欣在语言的使用中尽量透明,因而很少见纯文学作品中的含混与暧昧;而人物性格的刻画也并非其所长(他的人物更多是具有古典式高贵的单纯和坚定信念的类型人物),他的重点在于阐释环境与关系,这也是他被许多批评者诟病“文学性不足”的地方。然而狭隘的“文学性”显然并非刘慈欣的追求,他正是要通过仿科学的语言和叙事来达至对于新时代总体性思想的探索,因而从某种程度上构成对既有文学观念的超克,这让他成为我们时代为数不多具有思想冲击力的作家。他通过描写上宏大时空的恢弘磅礴,叙述上大刀阔斧、摧枯拉朽的速度与节奏,风格上的粗粝阳刚与残酷冷硬,一反小确幸、小清新、颓靡与衰丧的主流中产阶级美学范式,呈现出一种反潮流的写作。正是这一切使得刘慈欣将自己树立为一个特例,成为后纯文学时代文学书写的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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