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症

首页 » 常识 » 诊断 » 消失短篇小说张彤
TUhjnbcbe - 2020/9/22 13:01:00

消失

/张彤


  今天有没有成为大日子呢?


  每天十点钟起床的时候,手机里总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短信。今天这条是李果然发来的,我看时间是凌晨三点。这家伙刚刚休假去过加拿大,时差没倒好,估计又喝高了。


  我给旺旺打电话,旺旺没接,今天是我们约好去办手续的日子,不过我们已经约了三次,他每次都以各种理由推托。第一次说在火车上,信号时断时续。上一次,说“咱姐”的孩子找不着了,正在派出所,还毫不见外地邀请我一起去找他外甥。一会儿他的电话打回来,这次就更玄了,他压低了声音跟我说,纪委的人在他们公司,挨个谈话,马上轮到他了,我的好奇心立时被勾起来,我说谁被抓了?他说还不知道,晚上回家跟我说。我放下电话才发现差点上当,他哪有家?我早就换锁了。


  旺旺要不是去地产公司,我认为他肯定是个小说家,瞎话张口就来,真假掺在一起,假的不厌其详,真话一带而过,还故意留个破绽,等你起了疑心,一句句问下去,发现环环相扣,严密极了。


  我得跟他离婚。


  想到此处,我恶向胆边生,抓起桌上的美工刀,把他的皮衣又划了一道口子,那皮衣挂在门后头,如今已经被我划得像草裙了。我看着这皮草裙笑了一会儿,眼泪出来了。


  


  李果然虽然是夜编部主任,但是也只占据一个靠窗的工位,他与我只隔了一道一米四的高密度板,板子两边,景象迥异。李果然到我桌前数了数,他说我的桌子上有六种成分不明的花茶,三盒过期咖啡,还有一篮山核桃,而他的桌子上,除了一台显示器什么都没有。说着,他又把一瓶冰酒放在我桌上,瓶子细长,上写THELOSTBARS,这是一个加拿大的冰酒品牌。


  晚上的工作很轻松,我只有一块本地的体育资讯版,稿子都齐了,错字也没有,标题全部都取好,枕戈待旦。李果然在QQ上问我,缪老,几点能好?我回,主要看何营营几点上班。何营营是我们的首席美编,我们这儿管美编叫照排,其实我一九九六年来报社工作时,就已经“告别铅与火”了,何营营他们在报眉上的官称叫作美编。不过他们来自印刷厂的照排车间,所以他们自己也管自己叫照排,编辑部门口那台可以打A3纸的打印机,他们称之为印字机。照排、印字机属于前工业时代,但是何营营他们都习惯了。


  我发现了一家刚开的广东馆,下夜班去吃吧。李果然每天七点上班,八点半就开始攒饭局,不过他经常最晚才到,因为他是夜编部主任,一到深夜出点突发新闻,他就得撸起袖子去做版。经常,午夜十二点的时候,他的头发根根直立,活像太阳神。


  我喜欢报社编辑部深更半夜一惊一乍的气氛。近来我们的报纸销路大开,印量已经暴涨到五十万份,印刷厂的印力不足,要求我们最晚一点半传所有的版样。最后的时间争分夺秒,一版编辑在过道里咕咚咕咚地跑来跑去。体育部还在等法网的最后一盘,体育部主任刘巨大一会儿一嗓子,从九点开始他就不断地跟李果然强调,网球比赛时间不定,决赛最长的一次打了六个多小时,“当时我在现场,第一天没打完,第二天接着打,我机票都订了,没办法又退票。”


  那么你说我一版还等不等你这张图片了吧?李果然面红耳赤地问。


  


  因为李果然还在编辑部里忙,我们没去他说的广东馆,十一点时去了消失酒吧,那是我们的老地方。一个菲律宾歌手正在台上唱《当我64岁的时候》,弹贝斯的姑娘跟何营营是老相识,我们还是点的TEQUILA。


  我、马小菲、何营营先到,刘巨大和李果然还在路上。


  一首《当我64岁的时候》翻来覆去能唱八分钟,爵士风格,导致我们所有人,坐着的、站着的,都东倒西歪。这歌没唱完,我们就“砰”了三份了。


  何营营也问,今天没有成为大日子吗?


  我说,没有,旺旺说纪委的人在他们公司,在挨个谈话。


  我擦,何营营说,旺旺升官了?


  TEQUILA砰砰砰地很快上了头,李果然和刘巨大也到了,他们手里还拿着一版的版样,主图是费德勒离去的背影,标题为“天王消失在红土地”。刘巨大还在与李果然争执,他认为,应该用纳达尔刚刚称王的照片。“全世界都在为纳达尔欢呼!”刘巨大说。“而老李,永远同情失败的那一个。”何营营接话。李果然置之不理,见我们几个都有点嗨,就点了稀薄的科罗纳,他振振有词地说,今晚一水儿的墨西哥。酒吧的老板也姓何,是一个爱玩帆船的老男人,曾有过两任妻子,四十岁以后就连女朋友都不交了,他有时会点头哈腰地来敬两杯。我曾问他酒吧名字的来历,老何无厘头地说,是为了纪念他的两任妻子。“她们都在我的生活中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老何这调调很对我们的胃口,所以这里就成了我们的据点。消失酒吧的门是老榆木的,这是个奇特的建筑,厕所得出大门然后再进一扇小门,上楼梯再右拐。啤酒下得快,一趟趟地去厕所,何营营低头站在台阶上,往前走三步,再往下退三步,手里抓着电话,一直在嘟哝。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突然转过身来抱了我一下,我嘿嘿冷笑,他的手也就松了。


  所谓婚姻,就是两个人在同一个屋顶下各自荒芜。小菲说,缪姐,这样的男人,自己留着吧。从厕所回来,发现她手里拿着我的结婚证——我最近都带身上,据他们说,我一喝高了就会拿出来给他们看——小菲边说边甩,结婚证的一个角上沾了一点啤酒与烟灰结合的不明物质,忽地飞了出来,在我眼前划出一道弧线,落到了李果然的杯子里。李果然目瞪口呆地看着亢奋的小菲,问,你啥时结婚啊?


  何营营从厕所回来,也没跟我对眼,还是低着头发信息,刘巨大说有啥心事,说出来让哥们高兴高兴。何营营面色苍白,头发微卷,眼看奔三十了,女朋友还没有个固定的。刘巨大抢过何营营的手机,点开相册,里面有张姑娘的图片。童颜巨乳,刘巨大说。流氓!来我看看,李果然凑过来。


  乐队演奏到一点半,不能再晚了,小菲高了,非要登台献艺,键盘手问,什么调?原调。小菲不屑地说。


  


  WhenIgetolderlosingmyhair,


  manyyearsfromnow.


  Willyoustillbesendingmeavalentine


  birthdaygreetingsbottleofwine.


  


  小菲唱着,我的眼泪又下来了,我拿起背包,里面有随时准备丢弃的结婚证,和一瓶细长的冰葡萄酒。


  来吧,喝酒。李果然砰砰砰打开好几瓶啤酒。我们叮叮咣咣地全都喝了,杯盘狼藉,四散而逃。


  生活就是这样,平平淡淡的,但是不知何时就会出现一个人,一件事,让小日子变成大日子。从此你的生活就一切两半。


  两个月前的一天晚上,十一点时有个夜现场,摇滚歌手丁峰把自由摄影师韩丙海的车烧着了。热线记者在电话里跟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警察都来了,丁峰正在做笔录,这事闹起来,明天肯定各大网站头条。”我说你别废话了,赶紧写稿子吧,图文一千五百字够不?够了姐,十二点交稿。


  我赶紧跟李果然汇报,然后调整版面,七删八删,搞出半块空版面,边等稿子,边回忆。


  丁峰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火过一阵子,我还记得他第一次见我时的情景,他晃着一头长发,咬文嚼字地说,我叫丁峰,山峰的峰,甲乙丙丁的丙。偏了偏了,李果然说,甲乙丙丁的乙。你呢妹子?丁峰看着我。我叫缪会宁,缪就是未雨绸缪的“缪”。未雨绸缪,这里头哪有妙啊?丁峰摇头晃脑地问。


  这个段子在我们编辑部传了好几年,没想到,这位丁峰竟然成为我这一天晚下班一小时的理由。


  晚上临时换稿子很折腾人,记者的夜现场稿子容易有错字,语法啥的也不是太讲究,更要命的是,事件仍在进行中,一会儿就会打个电话来报告一下最新情况,我就得忙一阵子。其实最终的情况仍然是“截止记者发稿时,警方正在进一步调查”。等到最后版样发走时,我的心脏还在突突突地跳,想想回家旺旺也睡了,我就在办公室里安静一会儿再走。


  绿岛都市报编辑部占据报业集团整个的二层,有一个三百平方米的大开间,隔成一个个的工位,墙都是玻璃的,从报社外的绿岛大道上看,这个玻璃房子好像一个内容复杂的水族箱,在水族箱的各个玻璃壁上分别挂着“发行量决定影响力”“严格把关,消灭差错”等尿性十足的标语。夜编部是在水族箱的中央,略等于氧气机的位置,白天时空无一人,一到了晚上就开始咕噜咕噜冒泡。据说明年我们就要改“中央厨房”了,那么我每天的工作都像铁板烧回转餐厅里的厨师吗?新闻稿按重量、成色装在五颜六色的盘子里,各个发布平台的编辑按需自取,取完到收款台付账?我问李果然,他说是,以后你的工位上方会装一个吸油烟机。


  大厅的灯都一组一组地熄了,电脑显示器亮着蓝光,我泥塑般坐在屏幕前。那里有一组亲密照片,两个人都只裹着浴巾,是一个温泉酒店的人造海滩,男的皮肤黝黑,女的粉粉嫩嫩,两人池畔燃情,各相关部位出现激凸性状,干柴烈火势不可挡。


  四周安静极了,我能听到一楼大堂里两个保安在互相问好,语气里带着被窝味。绿岛大道上有一辆货车飞奔,施工单位都是趁这个时间运建筑材料。更远处有一辆汽车的防盗警报被触发了,哇啦哇啦地响,有居民愤然关窗的声音。巡街的警车闪着五颜六色的警灯,从百叶窗透进来,假如有人坐在窗前,场景一定是警匪片的感觉。


  越是夜深就越有声响,越是黑暗就越看得见亮光。


  照片上那男的是旺旺。


  前几天我恶作剧地在家里的电脑上植入了一个木马程序,可以收集这台电脑的登录信息发到我的邮箱。我打开邮箱,发现旺旺的信息已经都被收集了,他的两个邮箱、QQ的登录名和密码。密码都是一样的,MHN,看到这个密码我的喉头一甜,那是我的名字缩写和生日。于是我进一步恶作剧,登进了他的邮箱。


  那时我还经常外出采访,旺旺就跟一贴膏药似的粘着我,他背着双肩包,拿着独脚架,看上去就像我带来的摄影记者。他这人脸皮厚,不仅撵不走他,还很快跟我的几个同行混成了哥们。他大概是有卧底,所以有些看片会、明星见面会,他比我到得还早。有时候还稀里糊涂地跟着拿红包,签名时龙飞凤舞。假如人家跟他换名片,他就各个兜掏,实在混不过去,就拿圆珠笔作势往人手心里写手机号,接待媒体的一般都是小姑娘,经常被撩得花枝乱颤。有次采访一位新锐导演,我们好几个人都没做功课,眼看要冷场,旺旺死盯着那导演,问,您觉得您何时能拍出《第七封印》那样的电影呢?那导演摘了墨镜,兴高采烈地侃了一小时伯格曼,最后非要留我们吃饭。同行们都对旺旺刮目相看,我也觉得倍儿有面,旺旺顺势而为,吃完饭就跟我上了同一辆车。


  我与旺旺正式拍拖之后,朋友们经常拿我开涮,假如我哪天不参加深夜聚会,就会收到“姿势不对,起来重睡”之类的短信。李果然,何营营,刘巨大,马小菲,会轮番发。


  作为资深娱记,我自然是见惯不怪。


  他们虽然拿我开涮,但是我们要结婚的时候,所有人都反对,理由也特别统一,他比我小三岁。我妈也反对,她特地从郊区的姥姥家坐了三小时公交车来阻止我们的婚事,我怀疑她反对的理由是因为旺旺的披肩长发很像父亲年轻时的发型。他们的反对,让我更加下定了决心。我妈气呼呼地回了家,都没让我下楼送她,她说,行,你从来也没听过我的,但是这回你记得,实在不行了,就回家,别嫌害臊。


  我对乱箭一般的冷嘲热讽不以为意,我们的婚礼因为非典的流行,而被迫一再延期。二〇〇三年下半年婚礼密度增加,婚宴坐地起价,我与旺旺不以为意,我找了一个十五线电影明星开的火锅店,张灯结彩地举行了婚礼。


  主持人是电视台的同行小茗,描眉画眼地赶到现场时,被每桌一个大鸳鸯锅的气势给震撼了,因此主持词格外冗长。等到她假模假式地问我,你愿意与曹旺玺结为夫妇吗,主桌上的那个火锅底料已经粘锅了,随着温度升高,咕嘟咕嘟地鼓起了一个大泡,伴随着一声闷响,我拖着长音说,“我——愿——意——”


  敬酒时,李果然说,别人说我愿意,语气平淡坚决,你说的我愿意,带有挑衅性。不过,他说“有钱难买我愿意,开心就好。来吧来吧,再不开席,羊肉都老了”。


  


  旺旺有百般殷勤,我们结婚三年,每天都像第一天认识那样,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对于他的那些小把戏我心知肚明,但仍忍不住甘之如饴,“御姐与正太”看起来完全适合我们。为了让家庭不那么支离破碎,我告别了花花绿绿的娱记生涯,申请到编辑中心做编辑,虽然这样每月要上两周的夜班,但是生活规律了很多,我甚至都有点想要孩子了。


  旺旺不知从哪儿搞了一辆侧三轮摩托,刷的是*绿的油漆,一加油就突突突地抖,我刚开始上夜班时,他每晚都早早地来报社接我。夜班结束没个点儿,他常在楼下抽着烟一等老半天,等我下楼时,他就递给我一头盔,二战的那种,外面有网兜一样的纹路。我坐在挎斗里,跟他一边突突突地嘚瑟,一边绝尘而去。


  我们约好去办离婚手续时,他还问,要不要我骑摩托车来接你?


  离婚手续比我想象的要简单得多。


  我在网上下载了一份离婚协议书模板,模板上共有十七条,因我们既没有共同债务,也没有需要共同抚养的孩子,所以有九条直接删掉了,我们其实也没有什么共同的财产,结婚三年,我们也是各花各的钱,共同置办的就是几件家具和一台等离子电视。我赶了福利分房的尾巴,报社曾分给我一套一居室,有那套房子打底,我结婚前就换了一套两居室,那小区叫金玉良缘,真是一个美好的名字。


  在分析离婚协议书时,李果然说,你就是给旺旺的空间太大了,你想想,既不要他的钱,也不要他买房,一到了晚上就把他一个人放家里,那,是你给他自由过了火啊。小菲与何营营也都同意,他们罕见地没跟我开玩笑。


  几天没见,旺旺越发英俊了,他低眉俯首,对我更加唯命是从,去民*局的办事处时,紧走几步,到我前面替我拉开门。我也很体面,满脸堆笑,目露凶光。我们客客气气地来到登记处,好像刚刚谈成一单生意后签字的谈判双方。我们抽了号,负责这单业务的是一个小伙子,穿着不太合身的藏蓝西装,登记处的电脑程序,他还不太熟练,一遍遍地请旁边的大姐帮忙。我与旺旺无所事事地等在那里,眼前套印出三年前结婚登记的场景,我的表情也因此更加暧昧了。


  我们各自怀揣离婚证,又一起吃了一次午饭。旺旺要了一瓶啤酒,我们碰杯,他说,这就算散伙了。说着居然眼圈红了。我当然没有理会他,只是祝他工作顺利,生活美满。旺旺满脸通红,这个撒谎成性的家伙,这会儿居然也知道害臊了。


  吃完这顿疙疙瘩瘩的午饭,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就去上班了。旺旺拿了我的钥匙,骑着他的破摩托去家里取他的东西,等我下班时,那串钥匙已经在我桌上了。说是物业公司送上来的。


  旺旺就这样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殷勤是把双刃剑啊!”何营营说。


  我给何营营看旺旺邮箱里那几张照片,点击右键,可以知道拍摄的参数,相机是尼康D90,旺旺的,他们公司在三亚有一个项目,他时不时地就会跑去,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是二〇〇四年十一月五日二十点三十,人造海滩上有人造的月光,十分皎洁,鸳鸯戏水之后,就该芙蓉帐底春宵短了吧。


  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开始咝啦咝啦地疼,突然一下,我的双脚就腾空了,脑袋也横了过来,头发差不多要垂到地了,何营营把我抱到了床上。


  何营营这人平时很面,到了这个节骨眼儿却又挺能折腾,我陪着他摇来摇去,直到他自己也困得不行了,才玉体横陈双双昏睡过去。


  像我跟何营营这么熟的人,上床并不太难,我小小地勾搭了一下,他就屁颠屁颠地来了,可是我现在面临的问题是早晨醒来怎么办?难道我要给他准备个早餐吗?这个想法都让我笑场了,我看他赤条条地躺在我身边,觉得可真尴尬,我想溜,可是这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溜呢?


  何营营倒挺老练,醒过来居然先吻了一下我的额头。这下就不尴尬了,我们又抱了一会儿,他的眼光四处飘,在书柜上停了零点一秒,那里已经有三瓶THELOSTBARS了。


  爱情是*药。他说。


  温开水送服。我说。


  何营营问,想吃点啥?


  


  我爸爸是国棉厂宣传干事,会画海报,拉手风琴,八十年代的时候就留长头发,妈妈是挡车工,曾经作为工人代表向华罗庚教授学习统筹方法,那照片至今还在我们的报史馆里陈列着。爸爸是厂里的文化人,而妈妈,是当之无愧的厂花。据说在他们那个年代,这就算是最浪漫的婚姻了。可是我并不这么看,因为我小时候生活的国棉厂里,有许多对这样的组合,漂亮的纺织女工和一技傍身的丈夫。各家的情况都差不多,我小时候,我们家住的那栋工厂宿舍经常爆发各类家庭战争。从我出生开始,父母就有吵不完的架。有次我亲眼看到他们扭打在一起,爸爸个头很高,但是他的下盘不稳,居然被长期战斗在生产第一线的妈妈给推倒了。我家楼前是个篮球场,红砖铺地,春天,小草从砖缝里钻出来,远看一片毛茸茸。他们迅速地滚成一团。邻居李小红家的大鹅,正在篮球场上散步,看到我爸妈扭打在一起,十分好奇。妈妈踩住了爸爸的头发,两人进入僵持阶段,大鹅停止了散步,它拧着脖子,发出“咕”的一声。其时残阳如血,篮圈下有一些网绳,在风中摇晃。


  我跟何营营说,这一幕成为我童年经历中最绚烂的记忆,我每次回忆起来天幕的背景都不太一样,像戏剧演出时更换景片一样。


  何营营说人记忆中的图像就和一台处理机一样,可以抽帧、移轴,可以镜像延时。


  冰箱里还有几片面包,多士炉叮的一声,两片面包就跳起来了。作为一对意外上床的熟人,此刻任何声响都能让我们吓一跳,这场景可不美妙,于是我们开始交换猛料,这是缓解尴尬的最佳办法。


  何营营所交换的内容相当符合我的胃口:最近有个男人经常给他写信息量巨大的邮件。


  我尖叫着跳了起来,说,哪儿呢、哪儿呢,让姐开开眼。


  这男人叫夏天,是艺术学院的一位讲师,教授美学通识那一类的课。邮件的内容全是文艺青年范儿。有一段时间,他发给何营营的邮件里全都是在谈柴可夫斯基,何营营曾在QQ上转过一些片断,比如:


  


  柴可夫斯基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因为对方很彪悍,他蜜月没度完,就跳进了冰冷的莫斯科河。莫河的水不够深,不能淹没他的绝望,齐腰的冰水让这个懦弱的人爬上岸来。


  就在那段时间,柴可夫斯基创作了《第四交响曲》和《叶夫根尼·奥涅金》。


  


  又过了一段时间,邮件的内容改为了《风中的新娘》。


  一个女人安详地依偎在男子身旁,那男子睁着惊恐的眼睛,旁边的惊涛骇浪五颜六色,像藏民们的经幡。


  邮件中写道:

昏睡在惊涛骇浪中的艾尔玛,你是生命中的精灵。


  


  何营营对这些邮件的态度相当矛盾——有点惊恐,又十分好奇,某些时候还有那么一点向往。


  收到关于柴可夫斯基的那些邮件时,我与何营营就开始彻夜地听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响曲》。第三乐章全部都是拨弦,很适合调情,我们两个本应心事重重的人,却经常在拨弦声中互相挑逗,直至剑拔弩张。


  第四乐章就是轰鸣了。


  何营营比我小两岁,他在读书时成绩很好,长相偏甜,像个女孩。他就像那些长得又大又圆的红苹果一样,总是被摊主摆在最前面。所以当编辑部里传出我与他的绯闻时,那些专栏部的大姐们,无一例外地认定是我勾引了他。她们愤愤不平地四处搜寻我勾引何营营的细节,*昏时分聚集在茶水间互通有无,我偶尔遭遇,她们又像一群蜜蜂一样,嗡地一下散了。何营营说,他对我垂涎已久,在我离婚后终于有机可乘。这说法令我很开心,我也就不再深究其真伪了。我从初一开始就是问题少女,对这种传言有免疫力,何营营就不同了,他既是师奶杀手,还是编辑部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我们新来了一位总编辑,非常重视报纸的视觉效果,据说何营营很快就会被提拔成社委兼视觉总监了。大姐们痛心疾首,我们偶尔一起出入编辑部,背后都是指指戳戳。


  小菲很快就与我冷淡下来,刘巨大则经常旁敲侧击以图挖掘“边角娱料”,而李果然呢,他就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还是经常张罗我们下了夜班去酒吧。


  离婚手续办完,旺旺就没了踪影,我在百无聊赖的时候也曾登陆过他的邮箱,里面全都是工作文件什么的,那些池畔燃情的照片也都没有删。旺旺看起来确实很忙,他迎来了事业的上升期,我经常在内心里祝他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有何营营与我一起互相麻醉,这日子过得就快了。二〇〇五年,“炮友”这个词还没有诞生,当这个词在网络上大行其道时,我就想起了这桩事。其实,我们在尽享床笫之欢的同时,也一起讨论电影与音乐,但是仅限于夏天的那些邮件所提及的部分。说是谈论艺术,更像是在做逻辑分析题。何营营还找来李银河的书与我一起读,后来,又根据书里的提示,再去读福柯,在那段时间,我的同性恋知识突飞猛进,经常满腹狐疑地观察每一个人,觉得他们都像是同性恋者。


  我们讨论更多的还是报纸工作,其场景有“革命罗曼蒂克”的味道。我与何营营没有同居,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情话,下了夜班后一般是各回各家,但有时何营营会在回家一两个小时后突然给我发个短信。


  比如:缪姐,你有《死于威尼斯》的DVD吗?


  我说,有的小何,来看吧。


  于是一会儿,我就看见何营营那辆红色的吉姆尼停在我家楼下了。


  《死于威尼斯》,一个德国作家追逐一位意大利美少年的故事,何营营看完后惊恐万状。不用说,这是夏天推荐的。


  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做爱。


  我说可以了,你肯定是个异性恋。


  这些玩笑从某种程度上拯救了我与何营营,礼貌态度本身就是拒人以千里的一种屏障,彬彬有礼是我们穿在身上的外衣,当夜班过后,丝缕尽褪,袒荡相对,心底的阴郁似乎也暂时得到了驱赶。某天,阳光从窗帘的空隙里渗进来时,我无端地感受到了一点烦躁。我更加深居简出,甚至有些害怕白天,在亮如白昼的工位上忙前忙后时,只要看一眼窗外无边的黑夜,就似乎踏实了许多。


  这些莫名的感受也经常是一闪而过,我当然知道,这段互不负责的交往,会戛然而止。他继续去做报业新星,而我,会日复一日地暗淡下去,直至那段关于岁月的隐秘情事融化在碳粉一样的黑夜里。


  何营营与我弟弟同年同月同日生,我也经常把何营营当成我的弟弟,可是我们在那一年经常上床,我觉得这事有点混乱。何营营品学兼优,我说他是马中赤兔,人中吕布。何营营说,还猪中广沪呢——那一年朱广沪在电视上解说欧洲杯,口水溅了一身。


  何营营这样的男人,当然不乏女性追求者,我发现虽然何营营与旺旺在哪个方面都不相同,但是有女人缘这个方面,倒是惊人的一致。夏天半年后去了云南艺术学院做交流学者,与何营营的邮件时断时续,经常发来少数民族的民歌。何营营再过一年就三十岁了,家里逼得急,他又被四位女朋友搅得心神不宁。


  A,李小茜,以前是电视台的编辑,与何营营青梅竹马,属于独自等待、默默承受的那一种,何营营觉得她哪儿都好,唯一的缺点是两人不来电。小茜终于也不愿意再等了,她去了北京,在央视做编辑,不过仍然孑然一身。


  B,雷敏,像她的名字一样,性格火暴又敏感,是外地同行,我也曾见过一面,绝对的喷火身材。对何营营的占有欲很强,何营营与她在一起只有唯唯诺诺的份。


  C,贾琪,在新西兰留学,她的父亲与何营营是忘年交,两人经常在一起切磋音乐。老贾是群众艺术馆的作曲家,对何营营十分赞赏,十分想将其据为己有,贾琪听爸爸的话,也常常深更半夜地在MSN上与何营营起腻。


  D,陈小鱼,体校的花样游泳教练,才二十出头,是从省队退下来的,与何营营爱得死去活来,他们分手了一百多次,又复合了九十多次。


  李果然对何营营的这些女朋友都很好奇,经常要求何营营把她们叫来,大家见一见,轮番发表意见。他说最好一次都叫来,这样大家也好比较比较。刘巨大则比较务实,他说远水解不了近渴,还是跟小鱼踏踏实实地好吧,更何况,这个女朋友是他介绍的。


  何营营,这个选择恐惧症患者,在我们一再撺掇下,终于深更半夜把陈小鱼叫了出来。


  陈小鱼有一米七五,一条马尾辫梳到脑袋后面,“奔儿头”很突出,眉毛像弯月,腰肢像绵柳。这姑娘我很喜欢,李果然更是,我们这些以貌取人的家伙,立即劝他从了。


  陈小鱼是个神经大条的姑娘,只见了一次面,就加了我的QQ,没事就在网上跟我贫,她才刚过二十岁,有绿岛姑娘常见的混不吝品格。何营营与她相爱相杀,变得颠三倒四,她看起来没有留下什么阴影,难过时就哭,高兴时就笑,而且,多半都处于高兴状态。这姑娘我喜欢。我一再劝何营营。


  何营营还是有空就来我这里磨磨叽叽,可是每次他抱起我时,我的眼前就浮现出陈小鱼的奔儿头。有一次,刚刚完事,我居然跑到卫生间哇哇地吐了起来。


  我把卫生间的门反锁了,何营营不安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我洗了把脸出来,看着坐在沙发上抽烟的他,说放心吧,没事。


  此后,我郑重地提出与何营营中止这个尴尬的交往。


  何营营问,那咱俩这算什么关系呢?


  我说,就是纯洁的姐弟关系。


  何营营眨了眨漂亮的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的,他说,好纯洁啊。


  二〇〇七年八月绿岛成功举办了奥运帆船比赛的“测试赛”,测试赛开幕前夕,何营营与陈小鱼举行了海上婚礼,小鱼打扮成美人鱼,千娇百媚地站在银海大世界的码头上,小何乘坐无动力大帆船从海上漂了过来。刘巨大发给我们每人一台对讲机,船一从帆船中心出发,对讲机就激动起来。何营营抱起陈小鱼的画面登上了许多报纸的头版,就连我们的竞争对手都不计前嫌,采用了这张喜气洋洋的照片,图片的标题为“心随帆动,驶向幸福”。


  小鱼跟我成了闺蜜,她的工作很清闲,业余时间在一家瑜伽馆兼课,也常约我去做瑜伽。小鱼对禅学、灵修什么的都没有兴趣,她认为瑜伽不过是陆地上游泳,所有的动作对她来说都简单得很。小鱼经常对那些来练瑜伽的富婆们嗤之以鼻,我与小鱼在一起时感觉很放松和舒适,她有点咋咋呼呼的,我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我的周围都是一些欲言又止的闷葫芦。在练完瑜伽一起洗澡时,我们就跟读书时的室友一样在水房里打闹,她无愧四肢发达四个字,经常攻击我的敏感部位。有一次被她袭了胸,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小鱼的身材修长,臀部窄窄的,没有什么胸,她每次穿衣服的时候都要把乳房周围的皮肉收集一下,才能让胸罩里有些东西。她比较瘦,也没有什么肉,我禁不住地想她与何营营做爱的样子,在我的心里,那场景就像两个漂亮的小男孩在嬉闹。


  小鱼叫我缪缪姐姐,我们的闺蜜关系维系得良好,她与何营营吵了嘴就会来我这里倾诉,有一次还住在了我家。她那天开的何营营的车,红色的吉姆尼,停在楼下,仿佛老马识途。


  我的肠胃比较特别,吃下去东西,很快就会跑到底,老妈经常说我“张开嘴能看见地”。后来我长大了知道,这是一句粗话,后半句是“幸亏有裤头兜着”,比喻一个人没有心机“直肠子”。我是个真正的直肠子,所以大概有二分之一的时间,我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冲进厕所。小时候,我家住的是那种小套二的房子,卫生间只有两平方米左右,有一个蹲坑,头顶上即是淋浴头。有时会有一两滴水落在脑袋上,带着铁锈味。


  初一的一天,我们下午的课临时取消了,我跟同学吃了买一送一的冰淇淋,没到家肚子就开始咕咕叫,我弹簧一样地冲进家门,直奔厕所,爸爸正两脚分站在蹲坑的外沿淋浴,浑身都是肥皂沫。父亲细腰炸背,股四头肌支支棱棱,小腹与臀部的肌群也十分鲜明。男人的生殖器,《金瓶梅》里叫“那话儿”,父亲正用沾满肥皂沫的手在摆弄它,“那话儿”像一根进口香蕉一样翘着。虽然只有短短零点一秒,但是这热气腾腾的画面令我浑身发烧。父亲的尴尬更甚,他没来得及说一个字,我就弹回了自己的房间,冰淇淋带来的腹痛居然消失了。


  那天爸爸去南方开会刚回,晚饭的餐桌上有一只他带回的湖州醉鸡,醉鸡的滋味有点怪,妈妈把一整条鸡腿撕下来给我时,我脸烫得像浴霸一样。


  我与小鱼发展成闺蜜的第二年,父亲就变成了一棵树。他得了前列腺癌,初期治疗不力,不幸转移扩散,终于无法收拾,走的时候只剩下七十多斤的一把骨头。母亲在我家后面的土山上认领了一棵黑松,父亲的骨灰埋在那松树下面,我总梦见他顶着一棵树醒来,像冬虫夏草一样,在动物和植物界穿越。


  这个场景在二〇〇五至二〇〇六年时,几乎每个月都会按时进入我的梦境,我经常在半夜里醒来,看月光水一般地从窗户照进来,风竹相吞,月影支离,我既不寂寞也不烦恼,像另一棵树一样静静地看着父亲。他头顶上松枝瘦峭,发达的肌群重新回到那一副骨架上,我在梦境里凝望。


  地铁通了,回家更加方便,清明节时,我会带上铁锹去培土去铲一铲黑松旁边的杂草。山上的草长得怪,全都平铺在地面上,铲起来十分费力,我一株一株地斩杀它们,然后抛到旁边的山谷里,像掩埋了我所有青春期的羞耻与欲望。直到下次回家,再看到它们,再斩杀。


  这个奇怪的梦境再次来到我脑中时,是二〇〇八年的奥运会,我参加了报社的报道组,做前方责任编辑,每天殚精竭虑,要忙到凌晨两点才收摊。李果然两年前已经升任了副总编,奥运的北京特别报道由他主持,因而也特别上心。我们每天上午十点开始在QQ群里谈选题,下午四点在QQ群里开碰头会,晚上我把统过的稿子一条条发回去,这样,到凌晨两点,他把一版的大样发在群里时,我的大脑就已经像开了一天的火车一样了。我们天天凌晨时分在QQ上互道珍重,像一对落水后奋勇游上岸的儿童。


  我拒绝在日常工作中使用“战役”这种催人奋进的话语,但是那可真的像打仗。纸媒已经在消退,可三四家同城媒体还是争得死去活来。工作的压力我向来不畏惧,这次却有点紧张,因为我眼睁睁地看着同城媒体占领了QQ的TIPS,每天下午两点便弹出他们所谓的“独家报道”。据何营营说,我们的老板每天下午三点开报题会时,都会列举TIPS里的内容,我们得有个标志性的事件,才能扭转这个局面。这像是为尊严做的一次抗争,我都有点悲壮的感觉。


  机会终于来了,神通广大的刘巨大在李果然的指挥下,顺利地抓到了一个冷门项目的新晋冠*。那是女子射箭,我们的选手本来预赛只有第四名,前三名全都是韩国人,但李果然不知为何开了天眼,头一天就布置刘巨大盯紧这个项目。比赛一波三折,当她绝地大翻盘,取得冠*时,我差点连电视都掀倒。


  太刺激了。我赶紧问刘巨大前方什么情况。


  放心吧缪姐,她现在去尿检了,我堵在门口呢!刘巨大一激动就有点喘,放眼望去就没有别的绿岛记者,这回独家是抢定了。


  这是我们这座城市有史以来第一次拿到奥运金牌,对于一家地方报纸来说,这就是打赢了一场战役。我们都如释重负,李果然一直跟我在QQ上聊到三点半,才依依惜别。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衾”。李果然说,缪姐睡好。


  有了这个标志性的事件之后,李果然就没那么大的压力了,他说要来北京看两场比赛。刘巨大从赞助商那里搞来一堆票,我昏天黑地一个多月,也有点崩溃,便说也去看一场比赛。


  我们租的公寓位于海滨*庄附近,复式小公寓,楼下是我们开碰头会的临时编辑部,我一个人住在楼上,而其他几套公寓都是三个人,这是为了照顾我这个前线夜编做的安排。我也是十分敬业的,每篇稿子都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天天电话打得滚烫,投入、忘我的工作会使类固醇分泌上升吧,反正那阵子我可以很轻松地听到唱片里的错音,看到电视片里的加帧,而工作结束后,就会梦见父亲顶着一棵松树来了北京。我耳听八方,目光如炬,看起来像个甲亢。我们坐开通不久的十号线到北土城,再转八号线至奥体中心,虽然已经在奥运前线奋战了一个多月,这也才是我第二次来奥体中心。首都人民也多少有点“甲亢”,在国际友人面前,尽显大国民风范,一到北土城,地铁扶梯上都严格遵守左行右立的国际标准,上了八号线,个个都轻声细语,李果然说,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在北京。


  奥体中心的地铁站全都是青花瓷主题,因为看多了同主题着装的礼仪小姐照片,李果然说,他觉得这地铁站的墙面都有前凸后翘的意思,说着他还看了我一眼。今天难得出门,我也特地穿了一套花裙子,他的目光从我的腰间划过,有点飘摇,不知该停在哪儿。


  “如果你有多一张船飞,你会唔会带埋我一齐走?”我想起许多年前,李果然曾经以这句假冒的广东话做QQ签名,看得我心里麻麻的。


  我们的票在链球比赛场地的正后方,走进鸟巢的时候,几位茁壮的姑娘正在轮番地练习链球。这一天的田径比赛有一百一十米栏的决赛,但是一名大热的中国选手意外出局,使得行情下降了不少。饶是如此,观众仍然很欢欣。一个女选手不慎脱手,链球像彗星一样飞向高处,现场一片惊呼,处乱不惊的工作人员开来一辆车,那车上有个升降机,稳稳地升了起来,将链球摘下。这场景很搞笑,我与李果然都笑翻了,旁边有对年轻的情侣披着五星红旗自拍,连拍几张都不理想,于是便非常不好意思地请李果然给他们拍。作为回报,那小伙子说,我也帮您和嫂子拍一张吧,我们都没有拒绝,李果然还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说,来,笑一个,他嫂子。


  田径比赛其实很无聊啊,李果然说,跟看报业集团运动会也差不多。北京的八月中旬,晚上有点凉了,除了被李果然搭过的肩膀,我身体的其他部位都觉得有点冷。走吧,李果然说。


  我给刘巨大发了个短信,说招呼弟兄们来吃夜宵吧,李总请客。


  刘巨大回得倒是快,他说,我们七个人已经在去金鼎轩的路上了,你们速来买单。


  玲珑塔在夜晚亮得有点孤单,鸟巢里的欢呼声变得遥远,奥运还有两天就闭幕了,七月流火,灿烂过后常是萧瑟。我们这个特别报道组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时间就是顺流而下,已经被无数激动人心的大事件鼓舞过一百次一千次的我,这时却有点悲伤。我看着李果然,他仍是波澜不惊的神情。我们决定不坐电瓶车了,步行去地铁站,水立方外墙的蓝光并不均匀,这使得我与李果然的脸上都忽明忽暗。


  金鼎轩的点心很可口,燕京啤酒又清爽,我们吆五喝六,大吃大喝,尽情地挥霍着食欲与青春,把那一丁点成功的喜悦尽量放大,放大,一直到一桌人酒都喝到了嗓子眼儿,稍有不慎就会从眼睛、耳朵里冒出来。


  出租车在彩虹一样的过街天桥下呼啸而过。


  李果然突然跟我说,奥运报道结束后,他就要去加拿大了。此时出租车行至北海后门,路灯很有规律地灭了,街道上的昏*色消失,换之以清冷的晨光。这里是那首著名的歌里唱的“百花深处”。李果然拥抱了我,他呼出的气息混合着烟草与啤酒花的味道。


  每一天都会有重要的事发生,它们经过记者的转述,成为花花绿绿的报纸上的一条新闻。我们是为时间做标识的人。北京奥运结束后,一年一度的新员工始业教育开始了,有一天我从会议室门口路过,听到何营营在里面不紧不慢地跟几位新入职的记者座谈。


  人也许是唯一会对时光流逝有所感受的动物。作为时间从业者,我经常会对过去的时光挑挑拣拣,挑出那些闪亮的、锐利的和沉重的日子反复回想,而更多平淡的时间,就像流水一样被忽视与淡忘。奥运结束后,我休了一个月的假,少言寡语,离群索居。出金玉良缘的北门,穿过一条小街,便是教堂广场。这里有一座建于一九三二年的天主堂,双塔高耸,九月,绿岛的旅游季已经结束,核心景区里也没有几个人,附近的居民正在有计划地搬迁,昔日的热闹正一步步地消退。教堂的钟声从七点四十开始,一直敲到八点整。响彻云霄的钟声预示着主日弥撒即将开始。


  教堂边有一个咖啡馆,每天不到八点便开门营业,我在这里坐了整整一个上午,犹豫是不是要参加中午的告别宴会。


  李果然的太太早就迁居加拿大,他终于也要移民了。他的太太,一个神通广大的人,已经在加国给李果然寻到了一份华文报纸的工作,他要去那里发挥余热了。他其实每年都会去加拿大,现在,我的书柜里已经有六瓶THELOSTBARS了。许多年来,没有哪位朋友见过李果然的太太,他也绝少提起,其实李果然也是一个背景模糊的人,他兢兢业业、欲言又止,就算在酒吧夜店,也没怎么见他兴奋过。而我,总发现他有一个奇特的神情,有点惊恐,令我想起《风中的新娘》里那个男子。


  李太太仍然没有露面,但是李果然絮絮叨叨说了好几遍“我老婆”。小鱼问,那么,嫂子呢?我与李果然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他眨了下眼睛,目光就像焰火一样地散开了,然后含含糊糊地说,忙着呢。


  二〇一二年,何营营与小鱼有了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取名叫Bob,我去参加了Bob的百岁宴,正式成为他的干妈。我说这个好啊,再过二十年,我就是老干妈了。小鱼这个喜欢搞笑的姑娘当即找了一瓶老干妈,给我拍了照片。她拿着手机,教我怎么使用
  我找到酒店的WIFI,下载了
  此后两天,我的
  从旺旺的朋友圈看,他是在迪庆的一片湿地上开了一个客栈。这间客栈里有一个小酒吧,叫作Thelostbar。


  有一天早晨,我发现手机上一整屏都是旺旺的留言,他说,其实这个小酒吧还有一个中文名字,叫作虚空。因为有藏地风格,在网络上已经火了起来。旺旺说,不过,他还是习惯称这个酒吧为Lost。旺旺的客栈全是木质结构,每一间客房都能看到纳帕海的山峰。


  我是不是要去看看呢?

责任编辑:吴缨

张彤,年生于山东夏津,年毕业于浙江大学中文系,多年从事新闻工作,现供职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出版有《曲终人不见——中国新音乐历程中的10位音乐家》《青岛艺术史·影视卷》,在《南方周末》《三联生活周刊》等报刊发表散文随笔,年开始小说创作,中短篇小说发表于《清明》《山花》《湖南文学》等。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
1
查看完整版本: 消失短篇小说张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