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知若渴,虚心若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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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八
九
十
十一
十二
十三
七娜娜蜷缩起了身子。她的整个肢体似乎动情地微微战栗了一下。她双眼潮润,身子蜷缩成一团,好像是为了更好地感受自己的肉体。然后,她松开相互握着的双手,顺着身体轻轻移动下来,一直移动到乳房,猛地一把抓住,激动地搓揉起来。她抬头挺胸,自我抚摩着,全身酥软,深情地用面颊来回蹭左右的肩膀。她淫荡的嘴向自己身上吹着欲火。她伸长嘴唇,久久地吻自己的腋窝旁边,一边对着另一个娜娜笑;那另一个娜娜也在镜子里吻自己哩。
于是,缪法有气无力地长长叹了口气。娜娜的这种自我淫乐使他恼火。突然,他心里的那些想法像被刮得无影无踪了。他冲动之下,一把抱住娜娜,粗暴地将她摔在地毯上。“放开我!”娜娜喊道,“你弄得我好疼!”他明白自己失败了,知道娜娜是个愚蠢、下流、说谎的女人,可是他想占有她,即使被她*死也罢。
她连珠炮似的向缪法提出一大堆问题,什么都问,连细枝末节都不放过。她一阵阵开怀大笑,突然哈哈笑得前仰后合,连睡衣也笑得滑落下来,不得不一次次撩上去,皮肤给熊熊的炉火映成金*色。伯爵受到了感染,便一点一点地给她讲述了他新婚之夜的情景。他不再感到丝毫的别扭,最后自己来了兴致,便以得体的方式介绍了“他是怎样失去童贞的”。他还有点害羞,所以说话时词句都是斟酌过的。少妇越听越有味,进一步向他盘问伯爵夫人的情况。伯爵夫人天生丽质,不过据伯爵说,她可真是冷若冰霜。
水果商和他的老婆……是啊!亲爱的,他们从来没有碰过对方,根本没有干过这种事!……你知道,他老婆这方面的欲望非常强烈,而他呢,笨头笨脑,一点也不懂……结果呢,他以为自己老婆是块木头,便到别处去寻欢作乐,与婊子们*混,享尽了种种低级下流的快活,而他老婆则到外面去找比她的笨蛋丈夫聪明的小伙子,寻求同样低级下流的快活……缪法终于听懂了她这番含沙射影的话,脸刷地变得煞白,想让她闭嘴,但她已经收不住了。
没等她把话说完,伯爵猛不防一把将她抱起来,直挺挺摔在地上,随即提起脚,想照准她的脑袋一脚踩下去,让她住嘴。一时间,娜娜吓得要死。缪法气昏了头,疯子般在房间里乱走起来。
女人嘛,你还没看透?从上层到下层,全是一路货色,统统是贪图享受的婊子。
外面,缪法气冲冲地走着。刚才又下了一场阵雨。街上滑溜溜的。他无意识地抬头看一眼夜空,只见一团团烂絮般的乌云,从月亮旁边急驰而过。这个时候,奥斯曼大街行人已很稀少。缪法沿着歌剧院的建筑工地,专拣黑暗的地方走,嘴里嘀嘀咕咕说些不连贯的话。这个婊子说谎。她是因为愚蠢而又狠*,才编出那套谎话。刚才他应该把抬起的脚照准她的脑袋踩下去,把它踩个稀巴烂才对。总而言之,这实在太可耻啦,他永远不会再见她,永远不会再碰她,否则他就是一个十足的窝囊废。他像获得了解脱,大口地呼吸着。啊!那个赤条条的妖怪,像只蠢鹅在火边烤着,亵渎他四十年来所崇奉的一切东西!月亮从乌云里钻出来,把雪白的光华洒在阒无一人的街道上。缪法仿佛突然陷入了无边的空虚之中,心里害怕,绝望而又惊慌失措,止不住呜咽起来。每条大街上,迟归的夜行人步履匆匆。缪法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那婊子胡编的事一再浮现在他像着了火的脑海里,他想分析一下事实。
当他在一个婊子家脱掉外衣的时候,他妻子却在她情人的卧室里脱得一丝不挂。这种事是再简单、再合乎逻辑不过了。他一边这样分析,一边尽量保持冷静。他感觉到仿佛陷入了疯狂的肉欲之中,这疯狂的肉欲不断扩大,淹没并席卷了他周围的世界。一个又一个形象不断浮现在他眼前。赤条条的娜娜突然呼唤出赤条条的萨比娜。在这幻象之中,这两个女人一样厚颜无耻,一样受淫欲支配。他一走神打了个趔趄,差点被一辆出租马车撞倒。从一家咖啡馆出来的几个女人,嘻嘻哈哈故意用胳膊肘搡他。一时间,眼泪又涌了上来,怎么也忍不住,但他不愿意在人面前哭泣,便钻进一条漆黑的、没有人的小街,即罗西尼街,沿着一家家店铺,像个孩子一边哭一边走。
他哭得那么伤心,不得不靠在一扇门上,用被泪水沾湿的双手捂着脸。一阵脚步声吓得他慌忙离开那里。他感到羞耻、恐惧,见人就溜,像深更半夜在外游荡的人,慌里慌张。
这条街灯光明亮,吓得他赶紧往回走。他在这个街区转来转去,哪里最黑暗往哪里钻,走了将近一个小时。他心中大概有个目的地,脚步自动地引导着他,沿着曲里拐弯的道路,耐心地朝那目的地走去。最后,走到一条街拐角处,他抬头一看,目的地到了。
月亮消失了,夜空漆黑如墨,飘着冷飕飕的毛毛雨。窗户上那条亮光纹丝不动,就像是夜明灯的灯光。缪法双眼始终盯住上面,脑子里想好了一个计划:他去按门铃,不管门房怎么叫喊,迅速冲上楼,用肩膀撞开房门,在床上当场抓住他们俩,连彼此搂抱的胳膊都没来得及松开。但想到自己没有武器,他犹豫了片刻,接着决定用双手掐死他们。他把计划又考虑一遍,每一步都想得十分周密,觉得还是应该继续等一等,看看有什么迹象,把事情弄确实了再行动。这时如果出现一个女人的影子,他马上就按门铃。可是,一想到可能弄错,他心里就凉了半截。对方会说什么呢?他又狐疑起来,他老婆不可能在这个男人家里;这种想法真荒唐,根本不可能的事。然而,他还是站在那里,久久地等待着,眼睛老是盯住窗户,渐渐地视线模糊了,身体麻木了,软绵绵的有些坚持不住了。
又一阵骤雨。两个警察走过来,他不得不离开他避雨的门口。等两个警察消失在普罗旺斯街,他又走回来,淋得像只落汤鸡,浑身瑟瑟发抖。窗户上依然现出那条亮光。这次他正要离开,突然窗上闪过一个人影。那人影一晃即逝,他以为是看花了眼。但是,随即有接二连三的黑暗在窗上晃来晃去,这说明房间里有人在活动。缪法再次在人行道上一动不动地站住了,觉得胃里有一种被火烫了般难以忍受的感觉,现在他要等着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窗上飞快地晃过胳膊和腿的轮廓;一只巨大的手捧着一把水壶从窗口经过。一切都看得不很清晰,但他似乎辨认出了一个女人的发髻。他心里嘀咕:那好像是萨比娜的发型,但后颈似乎太粗。现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无法做出决定。在犹豫不决、极度焦虑之中,他觉得胃真的疼痛难忍,不得不使劲顶住门,让疼痛减轻,浑身上下像个穷*似的瑟瑟发抖。尽管如此,他双眼还是死死盯住那个窗口,满腔的怒火渐渐化成了道德家的幻想:他看到自己当上了议员,正在对议会发表演说,慷慨激昂地谴责荒淫纵欲,宣布社会已经大难临头。这种幻想使他轻松了许多。但窗口的影子消失了,大概他们又上床睡了。而他呢,依然盯住那窗口,等待着。
三点钟敲响,接着是四点钟。缪法不能够离开。阵雨来时,他就躲进门口的角落里,两条腿被溅得湿漉漉的。街上再也没有任何行人。他两眼那么固执、愚蠢地盯住窗口,被那条亮光刺得生疼,不得不时不时闭一会儿。又有两次,窗口现出晃动的人影,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端着一把巨大的水壶,但两次又一切重归平静,那神秘的灯光依然照亮着窗口。影子也许会更频繁地出现吧。缪法一再推迟采取行动的时刻,这时脑子里又产生一个新想法,使他冷静下来了:现在他只需在这里等到妻子出来,是萨比娜他不会认不出来的。这种办法最简单,不会闹出丑闻,又能把事情真相弄个水落石出。他只要待在这里就成。他心里充斥着多种乌七八糟的想法,但他现在唯一感觉到的,就是弄明事情真相的隐约愿望。但是,在这门下久久地等下去,他实在无聊得发困,为了分分心,就试着计算他要等待多少时间。萨比娜必须在将近九点钟到达火车站。这就是说,他要等待将近四个半钟头。他很有耐心,想象着自己要在这夜间永久等待下去,觉得倒是挺有趣,所以决心一等到底。
突然,那条亮光消失了。这个十分简单的事实,对缪法来讲却无异于一个出乎意料的灾难,一件令人恼火、令人困惑的事情。显然,他们熄了灯,要上床睡觉了。已经这种时刻,这是合乎情理的事情。但是,缪法很气恼,因为现在那窗户变得黑乎乎的,再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了。他继续望了一刻钟,就离开那扇门,在人行道上来回溜达,一直溜达到五点钟,不时抬头看一眼那窗户。窗户一直死气沉沉,有时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因为他仿佛看见玻璃窗上有人影晃动。他非常疲劳,人处于麻木状态,连自己在街角等待什么也忘记了,脚下不时绊住一块街石,猛地一惊,才清醒过来,浑身直打寒战,似乎连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了。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操心。既然这些人睡了,就让他们睡吧,何苦去管他们的事?四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些事没有任何人会知道。这样一想,他心里的一切烦恼,连同他的好奇心,统统都消失了,只想这事儿拉倒吧,赶快去什么地方轻松地喘口气。街上越来越冷,不堪忍受,他两次走开了,又拖着脚步走回来,然后又走得更远了。完了,一切都完了。他一直朝大街走去,再也没回头。
他沿着一条条街道,垂头丧气地走着,贴着墙根,走得很慢,总是迈着同样的步子,鞋跟踏得街石咚咚响。他只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打转,每碰到一盏路灯,影子先是渐渐变大,然后渐渐变小。他仿佛躺在摇篮里被摇晃着,完全沉浸在这机械的运动里。就是后来,他也根本说不清楚自己经过了哪些地方,只知道自己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好几个钟头,像在一个马戏场里绕圈子似的。只有一件事他还记得很清楚:他的脸贴在全景胡同那扇铁栅栏门上,双手抓住铁栏杆。至于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自己也讲不清楚。他没有摇晃铁栏杆,只是尽量朝胡同里张望,心情激动不已。但是,他什么也没看见,整条阒无一人的过道完全淹没在黑暗之中,从圣马克街刮进胡同里的风,带着地窖般的潮气迎面向他扑来。他待在那里不肯离去。后来,他从梦中惊醒过来,大为诧异,心里嘀咕,在这种时分,自己跑到这里来寻找什么?竟然怀着如此强烈的兴趣,紧紧地贴住铁栅栏,铁栏杆都嵌进脸里去了。于是,他又游荡起来,心中充满绝望和极度的悲伤,像是被什么人背叛了,从此要孤零零一个人待在这黑暗中了。
天终于破晓了。冬夜过后这灰暗的黎明,映在巴黎泥泞的街道上,显得十分凄凉。缪法回到了新歌剧院建筑工地旁边几条正在修建的宽阔街道。铺了灰泥的路面,被大雨浇湿,再给马车碾来碾去,变成了烂泥塘。他根本不看脚踩在什么地方,只顾朝前走,脚下踩滑了,赶紧稳住别跌倒。天越来越亮,巴黎醒来了,街上出现了一队队清洁工和一群群上班的工人,这给他带来了新的惶惑。他的帽子水淋淋的,浑身泥浆,一副丧*落魄的样子,人们无不好奇地打量他。他钻进脚手架下,靠在架子上躲了好长时间,头脑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意识,就是知道自己是一副可怜相。
他在生活中碰到些许的烦恼,碰到一点点障碍,就赶紧走进教堂,跪下来,让渺小的自己膜拜于万能的主脚下,虔诚地祈祷一番,走出教堂时,他总是变得坚强了,准备抛弃人世间的一切浮华,一心一意追求灵*的永生得救。可是今天,只是当下地狱的恐怖再次攫住他时,他才战战兢兢地向上帝祈祷;各种淫乐侵蚀了他的灵*,娜娜妨碍了他尽教徒的本分。现在想到上帝,他自己也不免吃惊。为什么在这场可怕的危机之中,在他脆弱的人性濒于彻底崩溃的危机之中,他没有马上想到上帝呢?
教堂里冷森森的,昨天夜里断了暖气,高高的拱顶下弥漫着从彩绘玻璃窗渗进来的水汽。侧道还沉浸在黑暗之中,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只听见朦胧的黑暗中有脚步声,那是某个刚醒来的管堂职员很不高兴地趿着旧鞋子在走动。缪法呢,失*落魄般撞在一堆横七竖八的椅子上,心里沉甸甸的直想落泪,走到一个小神龛的栏杆前面,在一个圣水缸旁边扑通一声跪下。他双手合十,恨不得能在热情的冲动下献身。可是,他只是嘴里念念有词,他的思想已经逃逸,又到了外面,沿着一条条街道走着,一刻不停,仿佛被一种不可抗拒的需要鞭挞着。他一遍又一遍祈祷:“啊,上帝,救救我吧!啊,上帝,请不要抛弃你的创造物,不要抛弃前来听候你审判的创造物!啊,上帝,我爱戴你,请不要让我死在你的敌人的手里!”没有任何回答,只有黑暗和寒冷包围着他,远处仍不断传来那旧鞋拖地的声音,妨碍他祈祷。他只听见这个令人恼火的声音。清晨的教堂空荡荡的,还没有人打扫,更没有会使空气稍稍变暖和的望早弥撒的人群。于是,他扶住一张椅子站起来,膝盖骨嘎巴响了一声。上帝还没有来到教堂里。
他不自觉地回到了娜娜家,在门口滑了一跤,感到眼泪又要涌出来,但对命运并不愤激,只觉得浑身无力,心里痛苦。他的确已经精疲力竭,淋了太多的雨,挨了太多的冻。娜娜家的门关闭着,他只好等待门房来开门。上楼的时间,他露出了笑容,这个小窝已经使他浑身暖洋洋、软绵绵的,他马上可以伸伸懒腰,睡上一觉了。
她跳下床,匆匆忙忙穿上裙子,光着脚,披散着头发,身上的睡衣经过一夜的颠鸾倒凤,已经皱巴巴的,有些地方撕破了。“怎么!又是你!”她叫起来,脸涨得通红。她被怒火激得跑出来,本想亲自把他赶出大门,但一见他那副可怜兮兮、垂头丧气的样子,还是产生了一丝怜悯。“喔唷!你这浑身上下好干净啊,我可怜的狗!”她用比较温和的口气说道,“发生了什么事……嗯?你想去捉奸,结果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
娜娜一下子气昏了头,神经质地抽泣得说不出话来。说穿了,这真是欺人太甚。这些事与她有什么相干呢?不错,她出于好意,尽量用委婉的方式让他知道这件事。
到了街上,两人心里油然产生了一种兄弟情谊,彼此默默地握了一下手,然后转过背,拖着沉重的脚步,各走各的路,远去了。
这楼梯旁边阴森森的墙壁,令人禁不住打寒战。他们同时抬起眼睛,都看见了对方。伯爵衣服上仍沾满泥巴,脸色苍白,神色慌张,显然是在外面*混刚回来。伯爵夫人看上去则像乘坐了一夜火车,精疲力竭,困顿不堪,头发散乱,眼睛下面呈现黑圈。
八他们住到了一起,并非经过深思熟虑,而是在蜜月的热恋中突然决定的。娜娜大发雷霆,硬把伯爵和银行家赶出大门的第二天,感到自己周围的一切都要塌下来了。她的处境一目了然:债主马上就要拥进她家的前厅,甚至干涉她的爱情,扬言要拍卖她的一切,如果她不顺从的话;为了让他们把四件家具留下来,就得没完没了地与他们争吵,直吵得头昏脑涨。
两天之中,她卖掉了能够出手的一切,包括小摆设、珠宝首饰等等,然后带着一万法郎不知去向,连招呼都没对门房打一声,像一头扎进水里逃走了,没留下一点踪迹。这样一来,那些男人就再也不会来纠缠了。
可是娜娜控制不住自己。她沉醉在爱情之中,处子般的脸红红的,始终笑嘻嘻的,脉脉含情,一双眼睛总是盯着冯丹,用各种各样的昵称唤他,什么“我的小狗”“我的小狼”“我的小猫”等等,当他递水或盐给她时,她就侧转身子吻他的嘴唇,吻他的眼睛、鼻子和耳朵,碰到什么地方吻什么地方。如果冯丹抱怨她,她就用巧妙的策略,装得像挨了打的母猫一样温顺、娇柔,回过头来,悄悄抓住冯丹的手,捏住不放,还亲一下。她非得摸一下属于他的东西不可。冯丹弓着背,乖乖地接受她的爱抚。肉欲的快感使他的大鼻子不停地翕张。
冯丹问她还翻腾不翻腾,威胁说,她要是再翻腾,就再给她一记耳光。说完,他吹灭蜡烛,仰面一躺,立刻打起呼噜来。娜娜把脸埋在枕头里,低声啜泣着。仗着力气大耍威风,真可耻。但她着实害怕了,冯丹平常那副滑稽的模样,刚才变得真吓人。她的火气消掉了,像是那记耳光使她平静了下来。她不敢碰冯丹,身子紧贴靠巷子那边的墙壁,尽量把地方让给他。她虽然面颊火辣辣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但人疲乏得浑身酥软,驯服中困顿不堪,就是有蛋糕屑也感觉不到,最后甚至睡着了。早晨她醒来时,赤裸的双臂搂住冯丹,紧紧地贴在胸前。他不会再打她了,不是吗?永远不会了。她爱他爱得太深,挨他的耳光也心甘情愿。
于是开始了一种新生活。从此半句话不对劲,冯丹就掴她的耳光。她给打惯了,次次都忍受着,但有时也大喊大叫,威胁冯丹;冯丹推得她贴住墙壁,说要掐死她,她又软了下来。通常,她倒在一张椅子里,呜咽五分钟,过后就把一切忘到了脑后,又快活起来,又是唱又是跳,满屋子跑来跑去,飘摆的裙子窸窣作响。然而,最糟糕的是,现在冯丹整天在外边,不到半夜不拢屋。他经常去咖啡馆会朋友,娜娜容忍一切,战战兢兢,温柔体贴,只担心埋怨他两句,他就会一去不回。
有的年纪还轻,脸色十分苍白,情态慵困,姿色撩人;有的人老珠*,体态臃肿,皮肤松弛,在接客以外的时间,再也不在乎别人看到她们这副模样。在人行道上,行人都回头看她们,但她们没有一个露出一丝微笑,全都行色匆匆,像一般家庭主妇,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根本不把男人放在眼里。
娜娜几乎每次来的时候,总发现萨丹躺在床上。萨丹早晨下楼去买了菜回来,总感到困顿不堪,往床边一歪,又睡着了。白天,她总是东歪西倒,在椅子上打瞌睡,直到天黑掌灯时分,才清醒过来。娜娜觉得在萨丹家待着很愉快,往乱糟糟的床上一坐,什么事也不用干,地板上随便扔着脸盆,头天晚上在外面溅满泥的裙子,沾得沙发上尽是泥点子。她们在一起没完没了地闲聊,推心置腹;萨丹穿着睡衣,趴在床上,脚跷得比头还高,一边抽烟,一边听娜娜讲。有些下午烦愁难解之时,她们就买苦艾酒来喝,按她们自己的说法是“为了忘却”;萨丹也不下楼,甚至裙子也不穿,走到楼梯口,趴在栏杆上,叫小门房去买酒。小门房是个十岁的小妞儿,她立刻送上来一杯苦艾酒,一边偷偷地打量萨丹裸露的腿。
娜娜渴望能和人聊聊这些事,最后把自己如何一次次挨耳光的事也全都抖搂出来了。上个礼拜,她的眼睛被打肿了;昨天夜里,冯丹还因为找不到拖鞋,一巴掌打得她栽倒在床头柜上。萨丹听了这些,一点不感到奇怪,依然吐她的烟圈,只是偶然停下来插上一句,说遇到这种情况,她总是把头一低,让那位先生和他的耳光统统扑打空。两个人津津有味地谈着这些挨打的事,快活,痴迷,把已经谈过上百遍的那些蠢事闲扯个没完,沉湎于屈辱地挨揍之后浑身软绵绵、火辣辣、疲乏无力的感觉之中。
娜娜仔细端详一下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有着深栗色的头发,一张长脸,紧抿的嘴唇隐约浮着一丝微笑,看上去完全可以说是上流社会的一位贵妇,只是显得拘谨了些。
大部分客人都是四十岁上下,一个个体态肥硕臃肿,因为生活放荡,脸上的皮肉都松软下垂,连嘴都给遮得看不见了。在这一大群胸部鼓凸、大腹便便的女人中间,也有几个苗条漂亮的姑娘,她们举止放肆,但还透露出几分淳朴的天性,全是从低级舞场挑选出来的新手,由一位女顾客带到洛尔餐馆来的。而整个餐馆里肥胖的女人们,一闻到她们的青春气息,就全都坐不住了,你推我搡,像一群不安分的老光棍,在她们周围围成一圈,大献殷勤,争相买甜食给她们吃。
她们来这里聚会,是为一种反常的性欲所支配,个个炫耀着身上价值数十万法郎的宝石首饰,却来这里吃每份三法郎的晚餐,使那些穷馊馊、脏兮兮的女孩子又惊奇又眼馋。她们大声交谈着,带着一串串清脆的笑声跨进门来,就像从外面带进来一片阳光。
娜娜很喜欢人家给她写情书,尤其喜欢那些表达爱情的豪言壮语、海誓山盟。一收到这类信,她就念给大家听。乔治的笔调冯丹已经很熟悉,并且十分欣赏。但这天晚上,娜娜很害怕吵架,便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接过信,不耐烦地草草看了一遍,就扔到一边。冯丹在窗玻璃上敲着归营号的节奏,这么早就上床睡觉,他觉得很无聊,又不知道怎样打发这个晚上。突然,他转过身来说道:“我们立刻来给那小子写回信怎样?”惯常,娜娜的回信总由冯丹代笔。冯丹竭力卖弄文笔,信写好之后,就高声念给娜娜听,娜娜欣喜若狂,搂住他亲吻,一边大声说,只有他才能写出这么动人的词句。他听了不免眉飞色舞。于是,两个人都兴奋起来,爱得如胶似漆。
他聚精会神地写了一个多钟头,不时停下来,两手捧住头,推敲、润色每一句话,搜索枯肠,找到一个情意绵绵的词语,就露出会心的微笑。娜娜静静地待在一旁,已经喝了两杯茶。最后,冯丹把写好的信念一遍,用的是舞台上那种夸张的语调,间或还加上一个手势。他一共写了五页,其中谈到在“藏娇屋”别墅度过的甜蜜时光,“那段时光像沁人心脾的芳香,将永远留在她的记忆里”,他发誓“将永远忠实于那个爱情的春天”。最后结尾时他宣称,他唯一的愿望,就是“重温那段幸福"。
他得意非凡。可是,娜娜太笨了,还是心存疑虑,没有扑过去钩住他的脖子大声叫好,这便铸成了大错。她只是觉得这封信写得还不错,如此而已。这可得罪了冯丹。她既然不喜欢他写的信,岂不是可以另外写一封吗?他们没有像往常那样,把一些倾诉爱情的句子颠过来倒过去地念,然后相互拥吻,而是两个人都冷冰冰的,待在桌子的两头。不过,娜娜还是给他倒了一杯茶。
座钟才指到十点钟,吵架也是消磨时间的一种方式。冯丹气鼓鼓的,冲着娜娜劈头盖脑谩骂开了,同时对她提出种种指责,一条接一条,根本不给她还口的机会。他骂娜娜又下流,又愚蠢,是个放荡透顶的烂货。接着,他就拿钱的问题大做文章。
他那可鄙的吝啬本相全部暴露出来了。娜娜给镇住了,惊慌失措,赶紧从写字台里把剩下的钱全拿出来,送到他面前。到目前为止,钥匙就插在放钱的抽屉上,他们俩谁要花钱谁到里面取。
娜娜挨了耳光,但嘴还挺硬。于是,冯丹向她猛扑过去,好一顿拳打脚踢。不一会儿,娜娜像往常一样,再也顶不住了,只好脱光衣服,哭着上床躺下。冯丹直喘粗气,正想跟着上床,突然瞥见桌子上由他执笔写给乔治的那封信,便仔细把它折好,转身冲着床上的娜娜恶狠狠地说道:“这封信写得很好,我亲自投进邮筒,我可不喜欢反复无常……别哼了好不好,烦死人了!”
正伤心啜泣的娜娜,立刻屏住了呼吸,等冯丹躺下时,她气也不敢出,翻身扑到他怀里,呜咽起来。他们之间每次打架总是这样结束。娜娜生怕失去冯丹,忍气吞声地总想弄明白,不管怎样,他还是属于她的。冯丹两次傲慢地把她推开,但是,这个女人用一双泪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像一条忠实的狗向他摇尾乞怜,加上她无比温柔的拥抱,终于激起了他的性欲。他装出宽大为怀的样子,但绝不俯就她,而是听凭她抚摩自己,听凭她千方百计向他求欢,让她明白,像他这样的男人,要得到他的宽宥,花点力气也是值得的。可是,完事儿之后,他又突然不安起来,担心娜娜是在哄骗他,是想把放钱那个抽屉的钥匙要回去。这时,蜡烛已经熄灭,他觉得有必要重申自己的意志。
自打这天晚上起,他们俩越来越难以在一起生活了。一个星期从头至尾,只听见耳光声,像时钟一样嘀嗒嘀嗒,调节着他们的生活。娜娜被打惯了,竟变得像上等织物那样柔软。耳光使她的皮肤越发细嫩,肤色白里透红,摸上去光滑,看上去发亮,比从前更加漂亮了。
她经常咒骂这个粗野的家伙,尤其指责他没有教养,那神气,俨然她自己是一位体面女性,论所受的良好教育,谁都比不上她。
娜娜以盲目的热情爱着她的心肝宝贝,爱着她亲爱的小狗,同时为此付出了代价,重新陷入了最初堕入风尘时那种卑贱的处境。她像当野鸡时那样趿着旧鞋子,在街上到处转悠,到处游荡,为的是赚一枚一百苏的银币。
她们便把一直仔细撩起的裙子放下,任凭它在人行道上拖着,沾满灰尘也在所不惜,只顾扭动腰肢,迈着碎步,慢悠悠地走着,穿过大咖啡馆门前灯火辉煌的地段。她们高挺着胸部,放声大笑,回首顾盼,向转头看他们的男人频频飞眼,像在自己家里,毫无顾忌。她们的脸蛋给粉扑得白白的,嘴唇给口红抹得红红的,再加上涂成青色的眼皮,在夜色中,颇像露天市场上廉价的东方珍珠,有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魅力。直到十一点钟,她们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心情十分愉快,不时有鲁莽的男人踩掉她们的裙子的边饰,她们就冲着他们的背后骂一声“该死的笨蛋!”。她们亲热地与咖啡店的侍者打招呼,在一张桌子前停下来闲聊,有客人请喝咖啡时,就高兴地坐下来,一边慢慢地呷着,一边等待戏院散场。但是,如果夜深了她们还没有往拉·罗什福科街带回两趟客人,她们就变成了下贱妓女,拉客的方式也粗野起来。在行人渐渐稀少的林荫大道旁边,黑乎乎的树底下传来激烈的讨价还价和撕扯声。这时也会有些体面人家,父母带着儿女从大道旁经过,他们见惯了这类事,一般并不大惊小怪,而是若无其事地、慢吞吞地走过去。
许多妓女守在一家家咖啡馆门口不肯离去。这里是夜巴黎最后一个明亮而热闹的角落,是达成一夜合欢交易的最后一个公开市场;从街的一头到另一头,三三两两的男女毫不掩饰地讨价还价,就像在一家妓院时时对外开放的走廊里一样。有些夜里,她们空手而归,那么两个人就要吵架。长长的洛莱特圣母街黑灯瞎火,冷冷清清,只有一些女人的影子在游荡。这是本街区最后一批居民回家的时候,那些一夜没拉到客的妓女,可怜巴巴的,窝了一肚子火,仍不甘心,在布雷达街或丰台纳街拐角处,拖住几个醉醺醺的酒*,扯着沙哑的嗓门与他们讨价还价。不过,也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从一些体面先生手里捞到金路易。这些先生在跟她们上楼的时候,总是把勋章摘下来揣进口袋。
潮湿的晚上,湿润的巴黎像一间不整洁的大卧室,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气味。萨丹知道,这种湿热的天气和那些不三不四的角落散发的恶臭,会使男人骚躁不安。她专门注意那些衣着最讲究的男人,从他们暗淡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他们的骚躁。肉欲的疯狂仿佛席卷了整个巴黎。不过,她也有点胆怯,因为最体面的男人往往都是最卑鄙无耻的。揭下表面的油彩,便暴露出赤裸裸的兽性,贪得无厌而又非常挑剔,淫乐的方式精而又精。
这些上流社会的人竟会荒淫无耻地陷入腐化堕落,娜娜感到吃惊,因为她还抱有成见,尽管萨丹正在让她抛弃这些成见。正如她在闲聊时一本正经地问的,这样说来就没有道德可言了吗?从上到下,大家都在堕落的泥坑里打滚。唉!从晚上九点钟到凌晨三点钟,整个巴黎多半乌烟瘴气。娜娜用嘲笑的口吻大声说,如果能向所有卧室里看一眼,一定会看到一种很有趣的情景:小人物们个个神*颠倒,尽情淫乐;各处的大人物全都一头扎进肮脏的勾当里,比什么人都扎得更深。娜娜大长了见识。
萨丹对这种下流的淫荡生活直言不讳,使娜娜心里感到极不是滋味。她想起自己当女明星时那种喜剧般的淫乐,而现在她看到自己周围这些姑娘,沉迷于这种淫乐而一天天走向毁灭。
一听到有人提起法律,她就害怕得发抖;在她心目中,法律是一种神秘莫测的力量,是男人们掌握的报复手段。他们可以借助于法律来结果她的性命,而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人为她辩护。
警察局有好几份附有照片的妓女名单,警察在抓人之前都要查看,凡是有保护人的妓女,他们是不能碰的,但娜娜还是害怕得发抖,总是看到自己被警察连推带拖抓走了,第二天就被拉去审讯,坐在被告席上。想到这些,她感到又恐慌又羞愧,虽然她能毫无顾忌地经常在男人面前脱得一丝不挂。
冯丹对她越是恶言相加,她越是默默地忍受,从自己对热恋的坚贞不渝中尝到了苦涩的乐趣,觉得自己非常崇高,非常深情。自从她出卖自己的肉体来养活他之后,她更爱他了;她在外面感受到的全部劳累和全部厌恶,就是爱他的代价。他简直成了她花钱买来的癖好,成了她不可或缺的需要,他的耳光的刺激使她再也离不了他。
娜娜擂了一刻钟门,房里甩出来的就是这句粗话,像回声似的,她猛擂一下,里面就嘲讽似的甩出来一句。最后,冯丹见她不肯罢休,便猛地将门打开,抱着双臂,傲慢地站在门口,依然用冷酷而粗鲁的口气说道:“他妈的!你有完没完?……你到底要什么,嗯?成心不让我们睡觉是不是?没见到我今晚有客人吗?”
房间里的确不止冯丹一个人。娜娜瞥见意大利歌剧院那个矮小的女人在里边,已经穿上睡衣,亚麻色的头发乱蓬蓬的,一双眼睛像钻出的两个窟窿,笑盈盈地站在娜娜花钱买的家具之间。冯丹向前迈出一步,样子很可怕,伸出一只钳子般的大手,吼道:“滚,不然我就掐死你!”
娜娜听到这句话,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很害怕,就逃走了。这回轮到她被赶出了大门。狂怒之中她蓦地想到缪法。
上了床,她立刻把娜娜搂在怀里,让她平静下来。她再也不愿听到冯丹的名字,每当她的女友要说出这个名字,她就吻她的嘴,不让她说出来,同时假装生气,噘着漂亮的小嘴。她披散着一头秀发,模样儿真像一个妙龄少女,无比妩媚,令人动情。在她情意缠绵的拥抱下,娜娜渐渐揩干了眼泪。她深受感动,以亲热的爱抚回报萨丹。两点钟敲响了,蜡烛还没灭,两个女人有说不完的情话,不时压低声音轻轻地笑。
九几分钟间,只听见演员含糊不清地念台词的声音。他们几乎不做动作,声音连抑扬顿挫都没有,免得疲劳。他们要表达某种意愿时,就向大厅扫几眼。他们面前的大厅,像一个大洞,里面飘浮着朦胧暗影,犹如一间没有窗户的、高高的谷仓里飘荡着微尘。大厅里没有灯,仅仅被舞台上昏暗的灯光所映照,仿佛正在昏睡,连轮廓都看不清,显得凄凉而令人不安。天花板上的画全隐没在浓重的黑暗中。舞台左右两侧的包厢,从上到下垂挂着巨幅的灰布,用以保护墙饰。一切都苫上了罩布,包丝绒的栏杆也盖上了长条的布罩,整个楼座像裹上两层裹尸布,灰不灰白不白的,隐约呈现在黑暗中。所有一切都看不出是什么颜色,只分辨得出一个个黑洞洞凹陷进去的包厢,正是它们勾勒出每一楼层的轮廓,包厢里的座椅像一个个黑点,外面包的大红丝绒看上去都是黑色。大吊灯完全放了下来,它的水晶坠子占据了整个正厅前座,就像剧院准备搬迁,观众都一去不返了似的。
博德纳夫完全失去了自制力,把手杖抡得像风车一样转,像牛一样喘着粗气,嚷道:“他妈的!给我闭上你的鸟嘴……就是听了你这些馊主意,我们白白浪费了一刻钟。
他假装漠不关心,现出冷冰冰的样子。他犯不上去作践一个他曾经爱过的女人,但实际上,过去的热恋转化成了仇恨,他一想起从前娜娜对他的耿耿忠心,想起她妩媚动人的外貌,想起他由于兴趣极端反常而抛弃的那段共同生活,心里就充满了怨恨。
娜娜慢慢地又征服了他,先是通过对她的思念,接着是意志薄弱地怀念她的肉体,后来又产生了几乎像父爱般深沉的、新的专一的感情。决裂时那令人痛心的一幕渐渐淡忘了。
他耳朵里不再听见娜娜把他赶出门、拿他妻子通奸的事来羞辱他的声音。这一切都成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言辞,而在他的心坎上存留着剧烈的绞痛,这疼痛使他越来越感到胸闷气短,都快要憋闷死了。他不时产生一些天真的想法,认为当初如果他真心实意地爱娜娜,她也不至于背叛他的。他陷入了难以忍受的忧思之中,觉得自己非常不幸,恰如忍受着旧的创伤的煎熬。不过,煎熬着他的,再也不是那盲目的、迫不及待的、顺从一切的欲望,而是对这个女人的无比惋惜之情,是一种只有她,只有她那令他*牵梦萦的头发、嘴唇和肉体才能满足的渴求。每当想起她的声音,他的肢体就微微战栗。他时时渴望再得到她,怀着锱铢不让的吝啬,又怀着无限的柔情。
他发现梯井里竟是这样明亮,而且异常安静,与他从前一天晚上所看到的大不一样:那天晚上,这梯井里弥漫着煤气烟雾,散场的演员楼上楼下奔跑,踩得楼梯咚咚直响。现在,所有化装室都冷冷清清,各层的走廊都空空荡荡,见不到一个人影,听不到任何声音。十一月份淡淡的阳光,从楼梯侧旁方形的窗户里,洒进一片片橙*的光辉,映照出空中飞舞的尘埃,使整个梯井从上到下,更显得死一般寂静。这里远离纷扰,如此安静,缪法感到高兴,放慢脚步拾级而上,尽量使呼吸恢复平匀,因为他的心脏正怦怦乱跳,担心等会儿自己会像孩子一样唉声叹气,涕泗滂沱。
小小的化装室门窗紧闭,充满阳光,暖洋洋的,空气潮润,特别宁静,听不见外边的任何声音。在这安谧之中,只听得见那只金丝雀尖尖的鸣啭,像远处一支笛子吹奏着颤悠悠的曲子。
她见缪法现出一副焦急的样子,倒反而不慌不忙起来,沉吟了半晌,才抬起变得严肃的脸来,而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则成功地流露出一丝忧伤。
缪法热切地端详她片刻,然后双膝一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板上。娜娜现出不耐烦的样子,说了一句:“哎!别像个小孩子好不好。”可是,缪法已经像个小孩子了。他跪在娜娜脚下,一把抱住她的腰肢,搂得紧紧的,脸埋在她的双膝之间,恨不得钻进她的肉体里去。这样感觉到她的肉体,感觉到她薄薄的衣裙下柔软的四肢紧紧贴近自己,他突然止不住全身痉挛,像发热病似的直打哆嗦,疯狂地挤压她的双腿,仿佛要与她融为一体,压得那张旧椅子嘎吱乱响。在这间天棚低矮的小化装室里,在过去的香粉散发的酸臭味中,他被肉欲煎熬得低声啜泣着。
我演荡妇演腻了。总演荡妇,人家会真以为我肚子里只有荡妇的货色呢。总之,这令人感到屈辱,因为我看得很清楚,他们都认为我缺乏教养……哼!小宝贝,他们真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当我想显得高贵时,我自然会变得娴雅!……不信,你瞧瞧好了。
娜娜不再多费口舌与他争论,却伸出两只娇小的手,捧住他的头使之微仰,然后俯下身子,将自己的嘴唇贴在他的嘴唇上,印了长长一个吻。缪法感觉到像有股电流传遍全身,他在娜娜的身子底下瑟瑟颤抖,神*颠倒,眼睛闭合。吻完,娜娜将他拉起来,只说出两个字:“走吧。”缪法挪动脚步朝门口走去。但是,当他要跨出门槛时,娜娜又扑上去搂住他,装出谦卑而温存的样子,仰着头,用下巴像母猫似的在他的坎肩上蹭来蹭去。娜娜雨点般在缪法的手上、脸上印满了吻,直吻得他热血沸腾,然后把他推到门外,自己喘了一会儿。
由于虚荣心受到伤害,他苍白的脸抽动起来,气得嘴唇也变薄了,眼睛里燃烧着怒火,内心的冲动想掩饰也掩饰不住。他普吕利埃乃是观众崇拜的偶像,居然饰演一个只有两百行台词的角色!“为什么不叫我扮演端托盘送信的听差?”他尖酸地质问道。
有些连名字都叫不上,上面全蒙上了一指厚的灰尘,有些都辨认不出来了,有些缺了口,有些破碎了,五十年来演戏的废道具,统统堆放在这里,散发着难闻的废铁味、破布味和潮纸板的气味。
他心急如火地想说服这两位先生,竟然得意忘形,手里捏着蛋杯,模仿起娜娜的动作来了。福什里惊愕不已地望着他,心里明白了,不再生气。伯爵感觉到了他那既嘲讽又怜悯的目光,脸微微一红,停住了。
罗丝哆嗦起来,脸色苍白,两只娇小的手攥得紧紧的。她两眼盯住丈夫,憋了满肚子怒火。平常遇到生意上的问题,她向来对丈夫言听计从,任由他与经理们和她的情人们签订合同。这时,她只是喊叫了一声,这喊叫声像一根鞭子,抽在米尼翁的脸上。“啊,瞧你!真是个窝囊废!”。
她装成正直女人的样子,一副高贵的派头,想让这帮人吃一惊,向这些愚蠢的家伙证明,她只要愿意,会比谁都显得娴雅。可是,她差点儿露出了本相。罗丝一瞥见她,就向她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结巴道:“你,总有一天我要再见到你的……这笔账非算不可,你竖起耳朵听清楚了!”面对这突然袭击,娜娜把什么都忘了,差点两手叉腰,破口大骂。不过,她控制住了自己,像一位险些踩到橘子皮的侯爵夫人,以夸张的方式,尖声尖气地说道:“哎!什么?你疯了吧,亲爱的。”罗丝气得脸都变了样。当她与米尼翁一前一后离去时,娜娜依然保持着优雅的风度。
福什里脸色阴沉,气得直跺脚,又下不了决心离开剧院。他的剧本完蛋了,他得想法补救才行。这时,娜娜上前抓住他的手腕子,拉得他靠近自己,问他是否觉得她真那么狠心肠。他的剧本嘛,她又不会把它吃掉。这句话逗笑了福什里。
下楼到了人行道上,明亮的阳光刺得他们直眨巴眼睛,一个个像在地窖里吵了三个小时架,神经紧张兮兮的,一到阳光下全都一副傻呆呆的模样。伯爵筋疲力尽,头脑空空,与娜娜一起登上马车。
一个月后,《小公爵夫人》首场演出,娜娜遭到惨败。她的表演非常拙劣。她本来希冀获得高雅的喜剧效果,结果却使观众发笑。观众倒没有喝倒彩,因为他们觉得挺有趣。罗丝·米尼翁坐在一个侧包厢里。每当她的敌手登场,她就尖声尖气地大笑,引得全场都笑起来。这是报复的开始。因此,晚上娜娜与缪法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见缪法闷闷不乐,就怒气冲冲地说道:“哼!多么恶*的奸计,这一切全是忌妒……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根本不在乎!难道现在我还需要他们吗?……你瞧吧,凡是嘲笑过我的人,我要叫他们跑到这里来,趴在我面前舔地板。是的,我就是要演个贵夫人让你的巴黎看看!”
十娜娜于是乎成了时髦女郎,靠男人们的荒唐和堕落生活的寄生虫,具有贵夫人派头的高等妓女。这崛起是突然的,但不可逆转。从此她跻身于著名风流女人的行列,处于众人瞩目的地位,为金钱醉生梦死,凭美貌放肆卖弄风情。她顿时傲然卓立于要价最高的妓女们之中。她的照片展示于橱窗,她的名字见诸报端。当她乘坐马车从大街上驶过时,行人都扭头观望,呼叫她的姓名,其激动之情,比得上百姓向他们的女王致敬;她呢,身着轻飘飘的衣服,悠闲地半坐半卧,脸上挂着愉快的微笑,金色的纤纤鬈发,宛若毛毛雨丝,飘拂着涂蓝的眼圈和抹红的嘴唇。奇妙的是,这个胖姑娘,在舞台上是那样笨拙,扮演正经女人是那样滑稽可笑,可是在闹市中扮演千娇百媚的女子,却如鱼得水。你看她腰肢水蛇般柔软,衣着那样和谐,仿佛自然天成,真是妩媚动人,风姿绰约,颇似一只矫捷的纯种母猫,不愧为风尘女子中的佼佼者,美丽迷人,桀骜不驯,像一位权力至高无上的女主宰者,将巴黎踩在脚下。她堪为表率,贵夫人们都模仿她。
空地上正雨后春笋般冒出一座座建筑。她天生要过穷奢极欲的生活,加之当过巴黎的街头妓女,本能追求时髦漂亮,所以她提出的设想令建筑师感到惊讶。总之,她并没有把公馆糟蹋得太厉害,甚至使富丽堂皇的家具增色不少,只是某些方面略显浅薄和华丽刺眼的痕迹,露出了昔日那个站在商店的橱窗前面胡思乱想的卖花女的马脚。
卧室旁边的客厅里,五光十色的小玩意儿,琳琅满目,布置巧妙,美不胜收;墙衣是浅玫瑰红,即褪色的土耳其玫瑰红丝绸,上面织有金线,把沿墙摆放、来自不同国家、风格各异的许多摆设,衬托得分外醒目,有意大利珍品收藏橱,西班牙和葡萄牙小箱子,中国小宝塔,精巧的日本屏风,还有瓷器、青铜器皿、织锦和细针钩花边挂毯;扶手椅宽大似床,长沙发深得像放床的凹室,人坐在里面,浑身软绵绵、懒洋洋的,油然联想到后宫里那种昏昏欲睡的生活。小客厅的基本色调是暗*褐色,融合着绿色和红色。
通过一扇几乎总是敞开的门,可以望见梳洗室,里面全是大理石和镜子,有洁白的浴缸、银水壶和银脸盆,还有水晶和象牙饰物。透过垂落的窗帘,照进熹微的白光,被紫罗兰的香味熏得仿佛充满了蒙眬的睡意。这撩人的紫罗兰香是从娜娜身上散发出来的,整个公馆,直到院子里,到处沁出这种香味。
为这所房子配置必需品可是一件大事。娜娜当然有佐爱可以调遣。这位女仆愿为娜娜发迹效尽犬马之劳,对自己的预见深信不疑,几个月来一直默默地盼望着娜娜暴发之日的到来。现在,佐爱得意非凡,成了公馆女管家,一边谋求自己发财,一边尽心竭力照顾太太。不过,一个女仆已经不够了,还需要一个膳食总管、一个车夫、一个门房和一个女厨子。此外还要安置马厩。
毕竟太轻浮,好事一来就把复仇的打算抛到了九霄云外。平常除了生气,她就是如饥似渴地盘算着怎样花钱,还有就是天生地蔑视不断拿出钱来,让她穷奢极欲、挥霍无度的男人;见到情人破了产她就得意。
他似乎疯狂地渴望破产,觉得把家产中最后一批金币拱手送给整个巴黎垂涎三尺的这位妓女,是无上荣耀的事情。他也接受了娜娜的条件,让她完全自由,仅在规定的日子来接受她的爱抚,甚至连热切地要求她发誓的那份天真都没有。
佐爱总管一切,任何错综复杂、出乎意料的事情,她都应付自如;整个家布置得像个舞台,运转得像个大机关,而且一切非常准确,所以头几个月,没有发生任何冲突和故障。只是太太经常轻率冒失,头脑发热,假充好汉,给佐爱造成的麻烦实在太多。因此,这位贴身女仆渐渐地也就抓得不那么紧了,而且她发现,越是混乱之时,即太太干了傻事需要补救之时,她越是可以捞到好处。每当这种时候,礼物就雨点般落下来,她就趁浑水大摸金路易。
在被残酷地分隔一年之后,他渴望触摸娜娜的肉体,所以一边讲他自己的情况,一边就禁不住伸手抚摩她,捏住她的双手,然后将自己的手伸进她宽大的睡袍衣袖里乱摸,一直摸到她的肩膀。
由于孩子总是提起他哥哥,久而久之,娜娜关心起菲力普来了。过了一个星期,她对他从头到脚都熟悉了,知道他很高大,很健壮,性格快活,有点儿粗暴;在此基础上,又了解到一些隐秘的细节,如他胳膊上长满毛,肩膀上有个胎记,等等。
起初,乔治听从娜娜的吩咐,蹑手蹑脚向卧室尽里走去。但说话的声音使他停住了脚步,心里七上八下,提心吊胆,两腿发软。他想象这下子可是大祸临头了,一定会发生打耳光或类似令人发指的事情,使他以后在娜娜面前总是觉得过意不去。因此,他再也忍不住了,便回转来,把耳朵贴在门背后倾听。他听得很不清楚,厚厚的门帘有隔音作用。不过,他还是抓到了菲力普说的几句话,他的话很不客气,里面“孩子”“家庭”“荣誉”等字眼特别清晰。乔治焦虑不安地想听到他的心上人是如何回答的,但他的心怦怦乱跳,平静不下来,只听见一片模糊的嗡嗡声。毫无疑问,娜娜一定破口大骂“下流坯!”或者“给我滚出去,这里是我的家!”可是,什么也没听见,声息全无,娜娜仿佛死在里面了。不一会儿,连他哥哥的声音也变温和了。乔治给闹糊涂了,正在这时,他听到一种奇怪的、絮语般的声音,不禁惊愕不已。原来是娜娜哭泣起来了。刹那间,矛盾的感情困扰着他,他又想逃走,又想向菲力普扑过去。恰巧这时,佐爱进了卧室。他慌忙从门背后走开,因为被佐爱撞见,很不好意思。
他慌里慌张,显然是昏了头,因为他听见客厅里突然传来一阵欢笑、温柔的低语和女人受到挑逗而抑制不住的笑声。过了片刻,娜娜把菲力普送到楼梯口,分手时彼此还说了几句亲热话。乔治鼓起勇气走进客厅时,娜娜正站在镜子前面自我端详。
她大发脾气,责备孩子不听话,居然躲在门背后偷听。孩子不知所措,见娜娜*气不理他,便装出顺从而可爱的样子走到她身边,但心里还是想知道个究竟。
菲力普乐呵呵地开玩笑,说乔治是个逃学的顽童,好在有他庇护,才不会受到追究。乔治心头发紧,连动都不敢动,即使听到无关紧要的话,也会像小姑娘一样羞得满脸通红。菲力普比他大十岁,对他很少像兄长般亲切,而是像一位严父,令他生畏,使他不得不把搞女人的事瞒着他。因此,乔治看见菲力普坐在娜娜身边,是那样自由自在,纵声谈笑,以他健壮的体魄尽情地享乐,他就感到羞愧难言,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不过,此后不久,菲力普天天来,乔治终于有点习惯了。娜娜满面春风。这是她放纵无度的风流生活的最新一项安排;她这座公馆已经几乎给男人和家具挤破了,但却异乎寻常地似乎每天都在举行乔迁喜宴。
从此,于贡兄弟、旺朵夫和缪法公开地成了这个家庭的常客,他们见了面就像密友一样握手。这样更方便。只有缪法依然谨慎行事,避免来得太勤,保持着外人登门拜访的礼节。夜里,当娜娜坐在地面的熊皮上脱袜子时,他经常友好地谈到这几位先生,尤其是谈到菲力普,觉得菲力普简直是忠诚正直的化身。
娜娜虽然花天酒地,身边又有这帮奉承者,还是无聊得要命。夜里她每分钟都有男人陪伴身旁,她的钱多得连梳妆台的抽屉里都塞满了,与梳子和刷子混在一起。可是,这一切已经不能使她满足了,她莫名其妙地感到空虚,心里空落落的直打呵欠。她终日无所事事,日子终而复始,每天都一样单调。她不考虑明天,而像鸟儿一样生活着,有吃就吃,遇到可栖身的树枝就过夜。既然衣食无虞,她就成天懒洋洋地躺着,在闲逸之中昏昏欲睡,打发时间,就像生活在修道院里一样,无异于做了妓女职业的囚徒。她出门就坐车,脚都不能走路了;她恢复了小女孩子的兴趣,从早到晚搂着小狗珍珍亲个没完,想出一些愚蠢的办法来消磨时间;她唯一的事情就是等待男人,以表面殷勤实则厌倦的态度敷衍他们。在这种自暴自弃之中,她唯一关心的是自己的美貌,经常仔仔细细照镜子,仔仔细细洗澡洗脸,仔仔细细全身洒香水。她自鸣得意的是,能够于任何时候,在任何人面前脱得一丝不挂,而不会感到脸红。
娜娜每天早上十点钟起床,总是那只苏格兰卷毛狗珍珍舔她的脸把她唤醒;醒来之后就与小狗玩五分钟,让小狗在她的胳膊和大腿间乱跑乱窜,惹得缪法很不高兴。珍珍是缪法忌妒的头一个小男人。让一只小狗把鼻子伸进被窝里拱来拱去,成何体统。玩过之后,娜娜就到梳洗室去沐浴。将近十一点钟,弗朗西斯来给她卷头发,更复杂的梳妆要等到下午才进行。她讨厌一个人用早餐,几乎总由马卢瓦太太作陪;这位太太戴着那顶奇形怪状的帽子,早上不知从什么地方赶了来,晚上又返回她那神秘的、谁也不关心的天地中去。最难挨的是早餐和下午梳洗之间那两三个钟头。通常她邀马卢瓦太太与她玩纸牌,有时也看《费加罗报》。这份报纸对戏剧的报道和有关上流社会的新闻,她颇感兴趣;她甚至偶尔打开一本书,因为她常自吹有文学修养。她的梳妆要到将近五点钟才结束。只有这时,她才从漫长的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乘马车外出,或在家里接待纷至沓来的男人;晚餐经常在外面吃,她总是睡得很晚,第二天起床照样疲倦不堪,重新开始千篇一律的一天。
她常常半个月把他忘得一干二净,然后像疯了似的,步行去看他,心里充满一个好母亲的歉意和慈爱,像去济贫探视一样,带着各种各样的礼物,其中有给姑妈的烟草,给儿子的橘子和饼干。
她的浓妆艳服,总要在那条冷清的小街引起轰动。勒拉太太呢,自从侄女风光起来以后,她的虚荣心就不断膨胀。她很少在维里耶大街露面,假惺惺地称那不是她该去的地方,可是在她自己那条街出尽了风头。当娜娜穿着价值四五千法郎一条的裙子来到时,她就高兴得什么似的,第二天一整天,拿着她收到的礼物给东家瞧西家看,还列举每样东西的价钱,使邻居们惊讶得目瞪口呆。通常,娜娜总是在星期天与家人团聚;这一天如果缪法邀请她,她就会像一个年轻的有夫之妇微微一笑,婉言谢绝,说:不行啊,她要去姑妈家吃晚饭,要去看望她的小宝贝。尽管这样,小路易这可怜的孩子却总是病恹恹的。
不去看望孩子的日子,她依然过着吵吵闹闹又单调乏味的生活,去布洛涅森林散步,到剧院看首场演出,进金屋餐馆或英格兰咖啡馆晚餐或夜宵,出入于所有公共场所,观看大家争先恐后去看的一切节目,如马比耶舞会、*色歌舞演出和赛马等。尽管如此,她还是经常产生闲得发慌的空虚感,像胃痉挛一样难受。她不断有令她心醉神迷的热恋,可是等到剩下一个人时,她就伸懒腰,整个人疲乏不堪,令人忧愁的孤独感立刻爬上她的心头,而孤独感又使她感到空虚,对自己感到厌倦。她有着很愉快的职业和很愉快的天性,可是每当这时,她就变得凄凄切切,常常在两个呵欠之间,喊出这样一句足以概括她的全部生活的话:“啊!男人烦死我了!”
这两个女人开始在一起度过充满柔情蜜意的下午,时而说些温柔体贴的话,时而一边亲吻一边笑。
她一看见娜娜就笑了。娜娜呢,心里挺激动,并没有发火,相反却表现得很温和,很柔顺。她请大家喝香槟酒,把五六桌人灌醉,然后趁罗贝尔太太上洗手间之机,把萨丹带走。到了马车上,她才狠狠咬萨丹一口,而且威胁说,下次她再逃,非宰了她不可。后来,这种情况又接连不断发生,不下二十次。娜娜觉得自己是个受愚弄的女人,又伤心又气愤,每次都去追寻这只野鸡,而这只野鸡一次次飞走,无非是因为一时的热恋和对公馆舒适的生活感到厌倦。
面对这种争风吃醋的情形,萨丹却保持着冷静,一双眼睛总是蓝莹莹的,一张脸总是少女般纯洁。两个女人咬她,打她,争夺她,而她只是说,这未免太可笑了,她们最好讲和;打她的耳光有什么用,她又不能分成两半,虽然她诚心诚意想对大家都友好。最后还是娜娜占了上风,因为她对萨丹百般温柔,同时送给她数不胜数的礼物。罗贝尔太太为了报复,就给她的情敌的每个情夫写恶*的匿名信。
一段时期以来,缪法伯爵显得忧心忡忡。一天早晨,他很激动地拿了一封匿名信放在娜娜面前。娜娜看了头几行,就知道这封信是告发她对伯爵不忠,暗地里与旺朵夫和于贡兄弟相好。那封信很长,后面用露骨、下流的语言,揭发了她与萨丹的关系。她读完之后,只是微微一笑。“现在我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了。”她轻描淡写地说道。
娜娜又有了一次艳遇。那是一天晚上,萨丹那臭婊子又抛下她溜了,她连忙赶到殉道者街去晚餐,却没有见到萨丹。她正一个人吃饭,达盖内出现了。达盖内本来已决定过规规矩矩的家庭生活,但有时恶习复萌,便来到这家餐馆,心想在巴黎这个下流昏暗的角落,不至于遇到什么熟人。因此,见到娜娜在这里,起初他不免有些尴尬。可是,他不是一个动辄打退堂鼓的男人,便满面笑容地上前问,太太是否肯赏脸让他与她同桌吃饭。娜娜见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便摆出傲慢冷淡的神气,干巴巴说道:“先生爱坐哪里请自便,大家都是在公共场所嘛。”交谈以这种口气开了头,自然挺风趣。可是,等到上餐末甜食时,娜娜感到无聊,渴望炫耀自己的胜利,便把两肘往桌子上一支,用以前那种狎昵的口气问道:“喂,宝贝,你的婚事顺利吗?”“不大顺利。”达盖内承认道。事实上,达盖内壮起胆子打算去缪法府上求婚时,突然感到伯爵对他非常冷淡,便谨慎地打消了念头。他觉得这件事吹了。娜娜用明亮的眸子盯住他,双手托着下巴,嘴唇嘲讽地微微一皱。
娜娜终于给他逗笑了,就像有人搔得她痒痒似的。啊!这个咪咪!硬是想恨他也恨不起来。达盖内在女人面前获得的极大成功,得归功于他那甜柔柔的嗓音。他的嗓音是那样纯正,音乐般柔和悦耳,正因为这样,青楼女子们送了他一个绰号,叫作“蜜嘴子”。在他那温柔的嗓音的包围之下,她们没有一个不顺从的。达盖内知道自己的嗓音的这种魅力,就用不绝如缕的絮语给娜娜催眠,给她讲一个又一个荒唐的故事。等到他们离开餐桌,挽住他的胳膊的娜娜,已是满脸红潮,瑟瑟颤抖,完全被征服了。外面阳光宜人,她便打发马车回去,自己陪着达盖内,款款漫步,一直走到他的家门口,自然随他一同上楼。
在这几位门第高贵、世代受到正统教育的绅士中间,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含情脉脉互送秋波,泰然自若地滥施女性的淫威,明目张胆地表示对男性的蔑视,使几个男人不得不接受她们,承认她们的主宰地位。可是,几个男人还为她们鼓掌。
壁炉里下午生的火只剩下了火炭,这个窗帘和门帘遮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非常暖和,暖烘烘的令人浑身酥软。这个房间充满了娜娜的私生活的气息,随处可见她乱扔的手套,掉在地上的手绢,或者一本翻开的书,你常常可以看见她穿着睡衣坐在这里,身上散发着紫罗兰香味,加上她有经验的妓女的淫荡举止,再让周围的豪华陈设一衬托,格外有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效果。而那些宽大得像床的扶手椅,深得像放床的凹室的长沙发,直让人产生想睡觉的欲望,坐在暗幽幽的角落里,没完没了地窃窃私语,笑吟吟地互吐衷肠,把时间忘到了脑后。
对于书籍和戏剧,娜娜有着坚定不移的见解,希望读到充满柔情的高雅作品,能够帮助她展开幻想的翅膀,心灵变得更高尚。
刚才在餐桌上,她还要求尊重她们古道尔那批卑贱者,现在她把这忘得一干二净,却站在发迹女人的立场上,怀着厌恶和恐惧的心理,大肆攻击自己的人。
其实他挺痛苦。离开餐桌时,他就听见菲力普和娜娜开玩笑,现在又是菲力普而不是他坐在娜娜旁边。他觉得胸口发胀,就要爆炸了似的,但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他不能容忍菲力普和娜娜挨得那么紧,种种见不得人的想法堵在他的嗓子眼上,使他感到又苦闷又羞耻。他嘲笑萨丹,然而他先后容忍了斯泰内、缪法和其他所有人与娜娜相好,他为此感到恼怒,一想到有一天菲力普也可能摸娜娜,他就气得发狂。
一段时间以来,娜娜注意到他焦躁不安,嘴角现出一条衰老的皱纹,清澈的眼睛里目光犹疑不定,他还保持着高傲的贵族气派,保持着名门望族的潇洒风度,尽管他的家族已经衰败;不过,在这个被*博和女人消耗殆尽的头脑里,还只是偶然产生短暂的眩晕。有天夜里,他睡在娜娜身旁,对她说了一番挺可怕的话,把娜娜吓坏了:他想等他把自己的财产吃光了时,就把自己关在马厩里,放把火与马同归于尽。
啊!过去她可是一个美貌绝伦的妓女,整个巴黎无人不夸,有魅力又有胆量,玩得那些男人像牲口似的团团转,不少大人物跑到她的楼梯上来哭泣呢!现在她酗酒啦,附近一带的女人为了寻开心,成天灌她苦艾酒;她走在路上,顽皮的孩子们常向她扔石头。总之,真是一落千丈,贵为王后掉到了粪堆里!娜娜冷冷地听着这一切。
警察迈着整齐的步伐又回来了。她们关上了窗户。娜娜头发打湿了,浑身直哆嗦,回头面对客厅,现出愣怔的样子,仿佛忘记了这是她的客厅,而是走进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她觉得这里的空气如此温馨,油然产生了一种意外的愉悦。这数不清的财富,古色古香的家具,全丝锦缎,牙雕,铜器,这一切,全都在玫瑰色的灯光下睡着了,而整座安谧的公馆,给人一种无比豪华的感觉,这里有古朴庄严的会客厅,有宽敞舒适的餐厅,有安静宽阔的楼梯,还有柔软的地毯和座椅。娜娜突然感到,这一切是她自身的扩充,是她的支配和享受欲望的扩充,是她想拥有一切而后毁掉一切的愿望的扩充。她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的性的威力。她抬眼慢慢环顾四周,以一位哲学家的严肃神情说道:“是呀!一个人趁青春年少及时行乐还是挺对的!”
十一娜娜就是个臭婊子,自私,愚蠢,肥胖,自恋,冷漠无情,用肉欲征服男人,但凡男人能保留一分理智,也不至于为这样的垃圾货色身败名裂,之后还要被这个娘们冷嘲热讽。
这里只听见鼎沸的人声,叫喊声,呼唤声,还有在空中猛甩的鞭子声。风劲云驰,当太阳又从一朵乌云中钻出来时,一道金光照射下来,鞍具和油漆的车身立刻闪闪发光,女人的服饰流金淌银,而在闪亮的尘雾中,高踞在驾驶座上的车夫们连同他们的长鞭子,都像着了火似的。
娜娜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挺直高大的身子,两鬓垂着长长的鬈发,一副高贵的样子,居高临下,俯视人群,仿佛统治着她的烟花女臣民。所有烟花女都悄悄地送她一个微笑。而她呢,露出一副高傲的样子,装作不认识她们。
在娜娜的马车上展开的这场争论,似乎波及了整个草坪。尖声的叫喊此起彼落,下*的热情越来越高涨,人人面红耳赤,激动得乱挥拳头;*注登记人站在他们的车子上,疯狂地喊着中彩牌价,记录着数字。
只有特里贡坐在车夫身旁,等待着最后的时刻,在七嘴八舌的争论中始终非常冷静,在嚷嚷着各匹马的名字、越来越厉害的嘈杂声中,保持着超然的态度,在巴黎人活泼的交谈和英国人带喉音的欢呼声中倾听着,记录着,神态十分庄重。
这时候赛马场下起雨来了。太阳已隐没了好一会儿,天空中一片灰白,人群攒聚的草坪上变得阴沉沉的。起风了,紧接着,暴雨突然而至,很大的雨点瓢泼般倾泻下来。人群中立时大乱,有喊叫的,开玩笑的,骂娘的,徒步来的人争先恐后跑到饮料棚下躲雨。马车上的妇女们双手紧紧攥住阳伞,尽可能遮住身上不被打湿,跟班们急急忙忙去撑车篷。但是暴雨突然停止了,灿烂的阳光辉映着还在飘洒的毛毛细丝。云层中现出一道湛蓝的罅隙,布洛涅森林上空的乌云渐渐飘散了。天空仿佛喜笑颜开,妇女们放心了,也都笑起来。一匹匹马打着响鼻,人群中乱纷纷的,大家抖动着被雨水淋湿的衣服,金色的阳光照耀着雨滴晶莹的草地。
车上的鲜花经雨一淋,粲然若雪,她拿起一朵,乐滋滋地闻了闻,上面的雨水朝露般沾湿了她的芳唇。
娜娜举起望远镜观看。这么远的距离,只看见密密麻麻、模模糊糊的一片,拥塞在一排排阶梯形的座位上,只有灰暗的背景上呈现出一些亮点子,那是一张张苍白的脸。阳光从看台顶棚的角上斜射下来,只照亮一部分观众,其余部分,连妇女们的服饰也黯然失色。
马车上,到处都在吃喝,冷肉,跟班们从车箱里取出的成篮的香槟酒,摆得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瓶塞拔开时砰的一声响,声音不高,随即被风带走;笑闹声此起彼落;酒杯的破碎声,给这狂热的欢乐略略增添了不和谐的音调。
一帮年轻人喝了一瓶又一瓶,又经阳光一晒,个个都有点醉醺醺,高居于人群之上,装腔作势,大吹牛皮。
慢慢地整个草坪的人都聚拢过来了。娜娜对每个人嫣然一笑,说句风趣的话。一帮一帮酒徒凑了过来,分散的香槟酒都集中到这儿来了。很快就只剩下一群人,一片嘈杂声了,所有人都聚到她的双篷四轮马车周围来了。她像女王一样俯视着伸过来的所有酒杯,一头金发在风中飘荡,雪白的脸庞沐浴着阳光。她这样风光,气得其他女人都要疯了。为了气死她们,她干脆往最高处一站,举起一杯斟得满满的酒,摆出的那副姿势,活脱脱就是她曾扮演的那位战胜了所有情敌的爱神。
旺朵夫十分焦躁不安,亮晶晶的眼睛里,仿佛闪烁着小小的火苗。那天夜里,他说要把自己连同马厩里的马一块烧死时,眼睛里也闪烁着这种火苗。
这口气既不符合旺朵夫的性格,也不符合他的习惯。娜娜的感觉,惊异多于不快。旺朵夫呢,感到挺不好意思,当娜娜冷冰冰地请他礼貌点时,他连忙道歉。一段时间以来,他的脾气反复无常。在巴黎的烟花界和社交界,没有人不知道他今天是孤注一掷。如果他的马不赢,如果他的马把押在它们身上的巨额*资全部输光,那他就要大难临头,彻底垮台了;他多年建立起来的信誉,他那基础已经毁坏、被酒色和债务掏空了的生活尚维持的高雅外表,就要稀里哗啦彻底崩溃。而且,谁都知道,娜娜是个吞噬男人的女人,使这个男人彻底完蛋的正是她。她最后一个到来,挥霍他已濒于崩溃的财产,把他的一切扫荡个精光。他们疯狂享乐,挥金如土的传闻多得很。有一次去巴登旅行,她花得他一个子儿都不剩,最后连旅馆的账单都无法支付;一天晚上他们喝醉了酒,抓起一把钻石扔进火膛里,看它们是不是会像煤炭一样燃烧。渐渐地,娜娜以她粗壮的四肢,以她下流女人的淫荡笑声,使一个古老世家的这个精明强干而中道衰落的子弟,在她面前俯首帖耳。现在,这个爱马和好色成性的人,只好拿身家性命去冒险了,他甚至丧失了怀疑的能力。
一张瘦长的脸,布满深深的皱纹,呆板得毫无表情,身体骨瘦如柴,一件白袖子蓝绸上衣像披在一个木头架子上。
娜娜收回目光,俯视场地中央,只见草地上摩肩接踵挤满了人,全都踮起脚尖,有些爬到马车上,个个兴奋不已,你推我搡,伸长脖子张望;马发出阵阵嘶鸣,帐篷在风中呼啦啦响,骑马的人驱马在徒步者中间奔驰,而徒步者纷纷拥向围栅,趴在上面观看。娜娜转向另一边,朝看台望去,人们的脸都变小了,密密麻麻的人头五颜六色地挤满了过道、阶梯和平台,在蓝天的衬托下,现出黑压压一大片人的轮廓。
在辽阔的天空下,十万如痴如狂的观众,像虫子般蜂聚在这片土地上。突然,一阵欢乐的气氛使他们大为兴奋。隐进云层里一刻钟的太阳又出现了,阳光普照着大地,一切重新大放光明,妇女们的阳伞像无数金光闪闪的盾牌,罩在人群的头顶。人们向太阳欢呼,笑逐颜开地向太阳举起双臂,仿佛要拨开乌云似的。
一面*红两色旗在旗杆顶上迎风招展。参赛的马由马夫牵着,一匹匹到达起跑线,骑手跨在马鞍上,手臂抬得整齐一致,在阳光下闪烁着一个个亮点。
吕西尼昂是一匹深枣红色大马,体态无可挑剔,但由于娜娜引起的普遍惊异,几乎没有人注意它。人们从未见过娜娜这样好看,阳光照耀之下,这匹栗色的小母马浑身金*鲜艳,宛若一位金发少女,在阳光下像一枚崭新的金路易闪闪发亮,胸部深凹,头颈轻盈,背部雄健而感觉灵敏。
娜娜慢慢地环顾四周,只见脚下的马和人波涛般起伏,像一片人头攒动的海岸,在跑道两旁被赛马的旋风卷得动荡不宁;远处,骑师像强烈的闪电划破地平线。她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和一匹匹马屁股渐渐远去;在迅疾奔驰中伸长的马腿,渐渐地变短,变小,最后变得像头发丝那样纤细。
四匹马闪电般迎面奔驰过来了。大家感觉到它们越来越近,仿佛听见一种喘息声、一种鼾声由远而近,一秒钟比一秒钟更清晰。人群猛冲到围栅跟前。马还没到,人们就从胸膛里发出经久不息的呼喊,这喊声动地而来,犹如大海波涛汹涌。这是一场规模巨大的*博最后的激烈较量,十万观众都抱着一个想法,都迫不及待想看看这些马奔跑过去之后自己运气如何,因为这些马在奔驰中带有数百万金钱。大家你推我挤,攥紧拳头,张大嘴巴,每个人都想着自己,每个人都用嗓门和手势驱赶自己的马快跑。整个人群的喊声,从穿礼服的胸膛里发出的喊声,滚滚而来,越来越清晰。
在马镫上立起来,马鞭扬得高高的,狠狠地抽打着娜娜。这个干瘦的老小孩,那张冷酷、呆板的脸,仿佛喷射着火焰。在狂热的、大胆的冲动之下,凭着克敌制胜的意志,他将自己的毅力贯注给这匹小母马,催得它口吐白沫,两眼血红,腾跃向前。几匹马带着天崩地陷般的啸声冲了过去,人们屏住了呼吸,耳边风声呼呼,而裁判却异常冷静,两眼盯住标杆,等待着。跑马场上回荡着震天动地的欢呼声。这时,全场沸腾,如海潮汹涌。娜娜!娜娜!娜娜!这喊声此起彼落,越来越洪亮,其势如暴风骤雨。
一些男人又蹦又跳,狂呼乱叫;另一些男人神经质地大笑不止,一边往空中抛帽子。跑道的另一边,体重测量处的围地内也欢声雷动;看台上沸沸扬扬,在拥挤不堪的人头顶上,隐约看得见空气在颤动,像一炉炭火看不见的火苗,在一张张小小的、激动不已的脸上,在一双双挥动的胳膊上,在像黑点似的眼睛和张开的嘴巴上燃烧。这狂潮般的热情经久不息,不断高涨,一直席卷了远处的小径深处,扩散到聚集在树荫底下的人群之中,甚至波及皇家看台,那里也一片激动,皇后热烈鼓掌。娜娜!娜娜!娜娜!这喊声在光辉灿烂的阳光中飘荡;阳光像金色的雨洒在人群眩晕的头顶上。娜娜不知道怎样表达激动不已的快乐心情,抬头看见小路易坐在博德纳夫肩头上,便一把搂住他,吻起来。
娜娜一直听着人们呼喊自己的名字,整个平原不断把回声送到她耳朵里。这是她的人民在向她欢呼,而她挺立在阳光下,披散着星辰般的头发,穿着与天空一样的蓝白两色袍子,俯视着她的人民。
拥向娜娜的马车周围的男人越来越多。车上的一帮人狂呼乱叫够了,只有乔治还继续扯着嘶哑的嗓门在叫喊。香槟酒喝光了,菲力普便领了几个跟班,向各饮料棚跑去。娜娜的宫廷不断扩大,迟迟不肯来的人也被她的胜利吸引过来了;人群不断拥过来,使她的马车成了整个草坪的中心,她的子民在狂热的冲动之下,最后竟尊她为神——爱神王后。
等香槟酒送到,娜娜便举起斟得满满的酒杯,车上车下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大家又起劲地高喊:娜娜!
这些上流社会的人蜂拥而至,却一个个表现得像下等人一样粗俗、愚蠢。大家在彩灯下挤作一团。黑色礼服,奇装异服,袒胸露肩的女人,还有不怕脏的旧袍子,全都挤成一堆,旋转着,叫嚷着,个个醉得东倒西歪,大耍酒疯。隔三十步远,就听不见铜管乐队的演奏。谁也不跳舞,只顾胡说八道,在一堆人一堆人之间传些无聊的话。谁都想显得滑稽可笑,可是怎么胡闹也不能如愿以偿。
十二她还是吻了吻圣母像;那圣母像还带着她的肉体的温热,像一道驱除死亡的符咒。一想起死亡,她就惧怕得浑身冰凉。她去梳洗间也非要缪法陪伴不可。她一个人在里面待一分钟,即使门开着,也会害怕得直打哆嗦。缪法重新上床躺下之后,她还在卧室里徘徊。把每个角落察看一遍,稍微听见一点儿响动就吓一跳。她在一面镜子前停下来,一看到自己的裸体,就像往常一样把一切全忘了。可是这一回,看到自己的乳房、腰肢和大腿,她越发害怕了,不由得抬起双手,久久地摸着自己脸部的骨头。“人死了样子可难看了。”她有气无力地说道。她使劲挤压双颊,让眼睛瞪得很大,使上下颌收缩进去,想看一看自己死后是什么模样。
尽管人们常说即使再漂亮的皮囊也无法抵挡时间流逝的力量,最终会皱纹密布变成一堆白骨,但至少曾经见证过她的美,并用相机拍下了她一生中莲花盛开般最美丽的时刻,将她的青春风采留存在了记忆的胶卷中,千百年后还能让后人一睹其绝世风采。
伯爵仿佛看见娜娜躺在坟墓里,长眠了百十来年,只剩一堆白骨。他赶紧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地祈祷起来。
娜娜怀孕已三个月。她一直以为是月经不正常。布塔雷医生表示怀疑,后来明确宣布她怀了孕。娜娜非常烦恼,说什么也要隐瞒这件事。她那神经质的恐惧症,心情的极度忧悒,都与这件事有点关系,因为她像没有结婚的姑娘一样,怀了孕怕羞,硬将它瞒住,严守秘密。她觉得这是一个可笑的事故,有损她的声誉,人家会取笑她。怎么搞的!简直是恶作剧,真倒霉!她本来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怀孩子了,却又惹上身来了。她惊愕不已,她的性器官竟紊乱到如此地步,明明你不想要孩子了,并且拿这玩意儿做了别的用途,它却偏偏又给你怀上了孩子!大自然的力量,还有她在寻欢作乐时勃发的庄严的生育能力,当她在周围撒播死亡时却让她怀上的这条生命,这一切无不令她恼火。难道人就不能免除这许多麻烦,而随心所欲地生活吗?这小家伙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她根本说不清。啊,天哪!让她怀上这孩子的男人,除非有着高尚的思想,才会承认这孩子是他的;实际上谁也不会承认这孩子,他将妨碍所有人,一生肯定不会有什么幸福。
“将近四点钟太太开始肚子疼。我见她进了梳洗室很久不出来,就进去看,发现她晕倒在地上,真的,先生,倒在地上的一摊血里,就像被人暗杀了似的……我一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挺生气,太太该把自己的倒霉事告诉我才对……当时恰巧乔治先生也在场。他帮助我把太太扶起来,但一听到流产两个字,他自己也难受起来……真的,从昨天以来,我一直感到心神不定!”
他们听到头一句话,就惊叫起来,不可能!大概是开玩笑吧!而后,他们变得严肃起来,望着房门,摇着头,现出厌烦的样子,再也不觉得好笑了。有十一二位先生坐在壁炉前低声闲聊,一直待到半夜十二点钟,他们都是朋友,每个人都暗自寻思父亲是不是自己。他们似乎彼此原谅,个个表情尴尬,都像做了蠢事。然后,他们一个个把背一弓,这事儿与他们谁也不相干,是娜娜自找的。哎,这个娜娜真让人吃惊!谁想得到她居然会开这样一个玩笑!他们一个个蹑手蹑脚走了,似乎这屋子里死了人,在这里不宜谈笑。
楼上的客厅里只剩下萨丹,躺在一张长沙发上,嘴里叼着香烟,两眼望着天花板。事情发生之后,整个公馆慌成一团,只有她冷冰冰地生闷气。不时耸耸肩膀,说些恶*的话。佐爱从她面前经过时,还是喋喋不休地对伯爵说,可怜的太太真是吃尽了苦头。萨丹干巴巴地甩出一句话:“这才好呢,让她吸取点儿教训!”
痛苦哽住了他的嗓子,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到这间病房,但进来后感情受到触动,不由得抽噎起来,将头埋在被子里,试图抑制痛苦的迸发。
伯爵又肯定地点点头。又是一阵沉默。这间充满痛苦的房间,笼罩着沉郁的寂静。昨天夜里,伯爵参加完皇后举行的晚会回到家里,收到了萨比娜写给她的情人的信。他度过了一个可怕的夜晚,脑子里不停地胡思乱想怎么报仇。今天一早就从家里跑了出来,强压下想宰了妻子的强烈愿望。到了外面,六月风和日丽的早晨,驱散了他满脑子乌七八糟的想法,他来到了娜娜家,就像以往一样,每当生活中出现了不堪忍受的事情,他就来到这里。只有在这里,他才能让自己的痛苦发泄出来,愉快而怯懦地听娜娜安慰自己。
“亲爱的,你想知道你为何这样苦恼吗?……这是因为你自己也对你妻子不忠。不对吗?你经常在外面过夜,不会仅仅为了消磨时间吧。你老婆可能起疑心。那么,你能拿什么话指责她呢?她只要回答说是你给她做出了榜样,就可以堵住你的嘴……喏,亲爱的,这就是为什么现在你在我这里气得跺脚,而不是在自己家杀掉那对奸夫淫妇。”娜娜这番话一针见血,说得缪法垂头丧气,又重重地跌在椅子上。
娜娜并没说要与伯爵断绝关系,而是劝告伯爵两边讨好,在老婆与情妇之间充当老好人,让她们平分秋色,从而保持平静的生活,不给任何人造成烦恼,就像在不可避免的乱糟糟的生活中,能得到恬适的睡眠一样。这丝毫不会改变他们俩的生活,他依然是她最宠爱的宝贝,只是他来的次数要稍少一点,把不和她一起合欢的夜晚让给伯爵夫人。
此外,除了娜娜提出的种种新要求,伯爵自己家里也是极度奢靡。伯爵夫人从丰岱特回来之后,突然变得追求奢侈生活,大讲上流社会的享受,把他们的财产挥霍殆尽。人们已开始议论,说她心血来潮,挥金如土,家里除旧布新,完全换了排场,花了五十万法郎装修米罗梅尼尔街那座旧公馆,服饰也极度奢华;大笔大笔的钱消失了,融化了,也可能送了人,伯爵夫人都没想到过问一下。有两回,缪法斗胆提出来,想知道钱花到什么地方去了。可是,伯爵夫人面带微笑,神情古怪地盯住他,使得他不敢再问,生怕她把事情挑明了。他经娜娜牵线,接受达盖内做女婿,主要的想法就是可以把爱丝泰的嫁妆减少到二十万法郎,而且免除了其他一切筹办事项;那些全由小伙子自己承担,他出乎意料地达成了这门亲事,还是挺高兴的。
舞会已经开始。乐队被安置在花园里一扇敞开的窗户外面,正演奏一首华尔兹舞曲。轻盈的节奏飘进客厅,变得柔和了,在空中急速回旋。花园在威尼斯彩灯的映照之下,朦朦胧胧,看上去仿佛大了不少,草地边上支起了一顶紫色帐篷,里面设了一个酒菜台子。所演奏的舞曲,正好是《金发爱神》中那支浪荡的华尔兹,其中夹杂着淫荡的笑声。它的声波渗透了这座古老公馆的每个角落,销*的震颤令墙壁发热,仿佛是从街上吹来一股肉欲之风,将这座气派非凡的公馆死气沉沉的整整一个时代一扫而光,把缪法家族的过去,把在这座公馆里沉睡了一个世纪的荣誉和信仰,刮得无影无踪。
萨比娜一身洁白的衣裙,镶着非常漂亮的英国针钩花边,显得年轻、愉快,为自己的美貌得意扬扬,总是挂在脸上的微笑带点自我陶醉的神色。站在她身边的缪法,则显得老迈,脸色有点苍白,但也带着微笑,神态安详而庄重。
华尔兹舞曲敲响了一个古老家族的丧钟,将长期聚敛的财富付之一炬,化为灰烬;此时此刻,无形的娜娜柔软的肢体在舞场的空中伸展,她身上的香味飘溢在暖烘烘的空气里,和着音乐放荡的旋律,像酵素一样渗进上流社会的肌体,使之发酵腐烂。
幽暗的卧室里还有一股淡淡的乙醚味,他们多情的笑声停止,热风鼓荡着窗帘,窗外大街上传来孩子们的嬉戏声。由于时间紧迫,他们完事儿之后开了几句玩笑就分别了。冷餐酒会结束后,达盖内马上偕同妻子,出发度蜜月去了。
十三客厅的天花板上,映着一抹行将消失的落日淡红色的余晖;红色的帷幔,宽大的坐榻,油漆的家具,还有随意乱放的刺绣、铜器和瓷器,已经在黑暗中沉睡。黑暗似绵绵雨水,渐渐淹没了每一个角落,牙雕不再熠熠生辉,金饰不现璀璨夺目。
伯爵坐着,两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盯住地板,刚才看见的情形还使他发呆。他并没有愤怒地大喊大叫,只是浑身瑟瑟发抖,就像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东西一样。这种无言的痛苦触动了娜娜,她试图安慰伯爵。
她在缪法的脚旁蹲下,装出一副温顺的样子,探究着他的目光,想弄清楚他是否对她抱着强烈的怨恨。随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才镇定下来,变得更加娇媚可爱了,一本正经地用充满善心的口气,说明了最后一条理由。
他再也不相信娜娜*咒发誓表示绝对忠实于他那一套了。过了一夜,娜娜就可能再次欺骗他;他之所以继续维持这种痛苦的爱情,只是出于一种怯懦的需要,出于对生活的恐惧,担心没有娜娜活不下去。
这是娜娜一生中最辉煌灿烂,在巴黎大放异彩的时期。她睥睨整个巴黎,公开地穷奢极欲却又蔑视金钱,公开地使一家家的财富化为乌有。她的公馆里好像有一座烈火熊熊的熔炉。她无穷无尽的欲望就是那熊熊燃烧的炉火,她的嘴轻轻一吹,就能使*金化成灰烬,随时被风刮得无影无踪。如此疯狂的挥霍,真是见所未见。这座公馆仿佛是建造在一个无底洞上面,一个又一个男人连同他们的财产和肉体,甚至他们的姓氏,被它吞没了,连一点粉末、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她每个月的伙食费就高达五千法郎。厨房里浪费毫无节制,贪污肆无忌惮,一桶桶葡萄酒被打开糟蹋了,一张张账单经过三四个人的手便增加了几倍。维多丽娜和弗朗索瓦像主人一样在厨房里进行统治,他们除了把冷肉和肉汤之类拿回家去,给他们的家属和三亲六故吃之外,还经常请人来厨房里吃吃喝喝。于连向供应商索取回扣,玻璃商来安装一块价值三十苏的玻璃,他就要人家多打二十苏,作为佣金落进他的腰包。夏尔则吞噬喂马的燕麦,成倍虚报买进的东西,而且往往从大门运进来,立刻从后门转手卖出去。在这股普遍的浪费之风中,在这股像洗劫攻陷的城市般的贪污盗窃之风中,数佐爱手段高超,最善于装饰门面,掩护其他人的贪污盗窃行为,从而浑水摸鱼,保护自己的贪污盗窃行为。但是,更糟糕的还是随意糟蹋东西,隔夜的饭菜全都扔进垃圾堆,食物大量堆积,仆人们闻了都觉得恶心,玻璃杯全都黏乎乎沾满糖,煤气灯日夜不灭,把墙壁都烤裂了,还有粗心大意、蓄意破坏和意外事故造成的损失,凡此一切,无不加速这个本来被许多张嘴巴吞噬着的家庭的败落。这种败落之势在楼上太太那里就更加触目惊心:上万法郎一条的裙子,只穿过两次,就被佐爱拿出去卖掉;珠宝首饰经常不翼而飞,像是在抽屉里自动化成了粉末;东西胡乱买,什么最时髦买什么,第二天就遗忘在角落里,然后扫到街上。凡是见到昂贵的东西,娜娜就非要买到手不可。因此,她的周围经常随地扔着残花和摔碎的贵重小摆设;她时时心血来潮,花钱越多就越高兴。她手里什么东西也留不住,一切东西不是被她摔碎,就是在她雪白的小手里蔫萎或弄脏;她不管走到哪里,身后的地上总要扔下许多叫不上名字的碎屑,脏兮兮的碎片和碎条。如此的大手大脚,胡买乱花,随之而来的是大笔的账单需要偿付。
她每年的开销大约要四十万法郎;这一年生活的排场并不比往年大,但开销达到了一百万法郎。这样一笔巨款,她自己也给吓了一跳,说不清都花到什么地方去了。前来的男人一层叠一层,倾下一车又一车满载的金子,却怎么也填不满这座穷奢极欲、摇摇欲坠的公馆下面的无底洞。
她觉得这样的布置既华丽又雅致,可以恰到好处地衬托她白里透红的皮肤。不过呢,卧室本来是放床的地方,因此床就必须奇妙、迷人。娜娜幻想有一张见所未见的床,它既像王座,又像神坛,让巴黎的所有男人,都到这床前来膜拜她君主般的裸体。这张床要完完全全用金子和银子镶嵌而成,看上去就像一件硕大无朋的首饰,一张架在银底座上的玫瑰色金丝网;床头放满鲜花,鲜花丛中放一排爱神,全都笑嘻嘻地探着身子,窥伺幽暗的帐幔中颠鸾倒凤的行乐。她把自己的想法对拉博德特讲了。拉博德特为她请来两个金银匠。他们已经着手画图。这张床将价值五万法郎;这笔钱要由缪法馈赠给她。
令这位少妇感到奇怪的是,金钱像滔滔不绝的江河,经过她的大腿间流进她的家里,可是她却经常缺钱花。有些时候,她竟为了区区几个路易而一筹莫展,不得不向佐爱借,或自己变着法子去弄。不过,在不得已采取极端手段之前,她总要装出开玩笑的样子,向朋友们摸底,把男人们身上所有,哪怕是几个苏,统统搜刮到手。三个月以来,被她以这种手段搜刮一空的,主要是菲力普。
三个月下来,这些经常拖欠的小笔借款,累积起来已达上万法郎。上尉依然笑得那么爽朗,那么洪亮。然而,他人日见消瘦,有时心神不定,脸上浮现着痛苦的阴影。但只要娜娜看他一眼,他立刻容颜大变,脸上现出春心荡漾、心醉神迷的样子。娜娜对他十分温柔多情,经常在门背后吻他,弄得他神*颠倒,有时突然的纵欲使他不能自拔;他只要有可能,就溜出兵营,寸步不离待在她身边。
说罢,她哈哈笑起来,似乎觉得地上那些碎片挺有趣。那是一种神经质的笑,一种令人讨厌的傻笑,就像一个孩子,摔碎了东西反而觉得开心。在短短的一刹那间,菲力普十分反感,这个可恶的女人,她不知道他为了弄到这件小摆设花了多少心思。娜娜见他心情很不平静,便尽力忍住笑。“哎,这可不是我的错……那上面已经有裂缝了,这类老古董,一点都不结实……这个盖子就是这样,你没看见它掉下后蹦跳了好几下吗?”说罢她又哈哈大笑。小伙子尽管竭力忍住,眼睛还是噙满了泪水,她立刻多情地搂住他的脖子说道:“你真傻!我还是照样爱你嘛。我们什么东西也不打碎,商贩不是要失业了吗?一切东西造出来都是要打碎的……瞧这把扇子,不就只是用胶水粘住的吗?”她拿起一把绸扇一撕,就撕成了两半,为此显得很兴奋。她毁掉了菲力普的礼物,为了表示她对其他礼物统统瞧不起,就干脆过过瘾,来一场大破坏,把所有礼物全敲碎,以此证明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结实的。她冷漠的眼睛闪闪发光,嘴唇微翘起,露出雪白的牙齿。等到一切都砸成碎片之后,她双颊红扑扑的,又哈哈大笑起来,张开手掌拍着桌子,像个淘气的小女孩子,口齿不清地说道:“完啦!全没了!全没了!”菲力普被这种疯狂所感染,也兴奋起来,搂住她让她往后仰着,一个劲地吻她的胸乳。娜娜搂住他的肩膀,听凭他摆布,她觉得非常开心,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
这道鲜红的血迹将娜娜卧室的大门封住,正是乔治这个纯情的少年用生命作为代价以自身经历为教训告诫之后的人们千万不要被情欲所迷失了心智,让理性让位于淫乱,让自己在软绵绵的贱女人身上丢掉了为人的尊严,还惹来她的一声嘲笑和戏弄。
果然,那块血迹又现出来了,呈浅红色,印在地毯的蔷薇花上。恰巧在卧室的门口,像鲜血画的一道杠杠,将门封住。
悲剧引起的短暂的恐惧心理消失了,剩下的是摆脱了情敌而获得的暗自高兴;这个情敌年轻而富有魅力,经常使他恼怒。现在他终于获得了独占的爱情,这是不曾有过青春的男人的爱情。他爱娜娜,爱得渴望只有他一个人了解她,只有他一个人听她说话,只有他一个人抚摩她,只有他一个人感受她的呼吸。这是一种超越了肉欲范畴的爱情,它达到了纯感情的境界。
她一发起火来,就把利害关系忘到了脑后,发誓要让他丢脸,叫他再也不会迈进她的门槛。可是,不管她是拍着大腿大喊大叫,还是朝他脸上啐唾沫,缪法嘴里赔着不是,照样赖着不走。就这样,为了钱,他们不断地大吵大闹。她问他要钱时态度总是很粗暴,为了一笔小小的数目也会破口大骂,每时每刻表现出一种令人厌恶的贪婪,经常狠心地对他说,她同他睡觉,就是为了钱,不是为了别的东西,同他睡觉一点乐趣也没有,她宁肯和别人睡。她不得不要他这类傻瓜供养,真是倒透了霉!
娜娜的双篷四轮马车经过时,经常有一长列有权有势者的车子停下来给她让路,其中有控制整个欧洲的金融家,有肥胖的指头扼着法国的咽喉的内阁大臣。娜娜属于布洛涅森林的上流社会,在其中占有引人注目的地位,她的名声远扬于各国首都,凡是到这里来的外国人都指名要她,她以疯狂的放荡使这一群显赫人物增添光彩,仿佛这就是民族的荣誉和最富刺激性的享受。此外,她经常出入于各大饭店,例如天气晴朗的日子常常去马德里饭店,为的是一夜的寻欢和短暂的交媾,第二天早上便忘得一干二净。各国大使馆的工作人员排着队来找她。
只有佐爱仍留在这里,总是一副干净利索的样子,唯一关心的就是制造种种混乱,以便攒下足够的钱,实现一项深思熟虑的计划。
伯爵不得不与愚蠢透顶的马卢瓦太太玩纸牌,忍受她满身的哈喇味,不得不忍受勒拉太太和她的闲言碎语,忍受小路易和他痛苦的呻吟。这孩子不知是哪个父亲留下的一棵坏苗子,成天受病痛折磨。这还不算,伯爵还有更难以忍受的时刻。一天晚上,他在一扇门背后听见娜娜怒气冲冲地对贴身女仆说,一个所谓的阔佬把她骗了,不错,那人看上去倒是风度翩翩,自称是美国人,在国内拥有几座金矿,可是实际上是个混蛋,趁她睡着的当儿溜走了,没有留下一个子儿,反而捞走了一卷卷烟纸。伯爵听了,面色发白,蹑手蹑脚下楼走了,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另一次,他想装作不知道都不成。娜娜热恋上了咖啡音乐厅的一位男中音歌手,却被他抛弃了,陷入了难以解脱的感情危机,便想寻短见,拿一把火柴头泡在一杯水里,喝了下去,结果人没死成,却大病了一场。伯爵不得不照顾她,耐着性子听她讲自己的爱情故事;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依恋任何男人了。她叫男人猪猡,蔑视他们,然而却抛不开心里的欲念,总要有个把心爱的情人依附于她的罗裙,沉湎于无法解释的短暂热恋和反常的嗜好,以刺激她疲惫不堪的肉体。佐爱经过盘算,决计撒手不管了,公馆里原来良好的管理一下子乱了套,弄得缪法伯爵连推一扇门、拉一下窗帘或开一个衣柜都不敢了;一切都瘫痪了。房间里到处是男客,彼此随时都可能撞个满怀。现在缪法要进娜娜的卧室总先咳嗽一声。一天晚上,理发师弗朗西斯快给娜娜梳完头的时候,缪法离开两分钟,叫仆人套车,回来差点儿撞见娜娜正搂住弗朗西斯的脖子。现在只要缪法一转背,娜娜就会突然放任,不管在什么角落,也不管是穿着睡衣还是礼服,只要见到一个男人,就取乐一下,然后回到他身边,因为偷情而满脸通红,十分兴奋。可是,一与缪法在一起,她就感到厌烦,简直是活受罪!
谢佳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