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穷,吃啥没得选。
现如今,就好这一口儿。
——鲁·没说过·迅
家附近新开一家卤煮店。
卤煮火烧,老北京名小吃。
得尝个鲜。
这是一个明档,一个二百多斤的大师傅站在档口里,面前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铁锅,酱红色的热汤正咕嘟咕嘟的翻滚着,大师傅将大勺伸进锅底,长长的勺柄立刻只剩个把手。大勺出锅,锅内的食材此起彼伏地欢呼雀跃起来。
金*的炸豆腐被酱汤熏的面红耳赤,白面火烧喝足了汤汁,冒着泡想沉下去,却被一对肺头顶了上来。肺头红里透着黑,不留神还以为是高贵的猪肝。九曲十八弯的肠子们搅在一起,跟店里乱哄哄的食客和店伙计们一样,乱作一团。
大师傅眼疾手快,将那些来不及潜水的食材用铁夹子逐个夹到硕大的漏勺里,掂了几掂,往案板上一扣,开始表演。
一个火烧被挑了出来,还没容我看清,大师傅手起刀落切成井字格,麻利的用刀铲起,铺入碗底。左手随意一划拉,四片豆腐便拢在一起,咔咔两刀,便见一堆三角块盖在火烧上。装高贵的肺头此刻可没有猪肝那么刚,酷似猪肝的表皮下早已吓得稀软,挨了几刀后软软的趴在比它还硬的豆腐身上,再也抬不起头。不知是不想还是不能分离的肠子们,被大师傅拽出一根,一粗一细的两头终于得以相见,六刀十二段,每一段都一指宽,堆在碗中央,像一朵菊花。
大师傅右手加入一小勺蒜汁,左手一大勺包容万物的老汤已凑到碗口,劈头盖脸淋入碗中,众食材如释重负地叹了口热气。
我正意犹未尽的欣赏着,心里不由得啧啧赞叹,耳边炸响一声大喝:“三八!端走!”看着小票上的38号,我知道剩下的表演时间交给我了。
我面前是一溜儿的调料罐,香菜、辣椒油、酱豆腐、韭菜花和醋。
选择恐惧症的我端着卤煮不知如何是好,排在我身后一嘎啦嘎啦盘核桃的大爷开了口:
“正经的卤煮,除了蒜汁儿啥都别放!”
为了不露怯,表示我也是个正经的吃货,赶紧找个位子坐下。
此时正值饭口,核桃大爷一手端碗,一手依旧嘎啦嘎啦的,迈着方步径直走向我这桌,拼桌。
大爷放下碗,小心翼翼将核桃收入里怀兜,顺手摸出一瓶小牛二往桌上一墩,立马端起碗,吸溜了一大口热汤,左手持汤勺将蒜汁拌匀,右手的筷子早已抄进碗里,狼吞虎咽起来。一口带汤的卤煮,就一口小二,瞬间下去一半。大爷放下勺,头也不抬,准确的伸手抽了张纸巾,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风卷残云般消灭了另一半,将最后一口汤吸净,方才抬起头,又抽张纸巾,悠然自得地擦擦嘴,打个饱嗝,将没喝完的牛二揣回衣兜,顺手掏出核桃,边嘎啦嘎啦盘着边剔牙。
我嘴里正慢条斯理的咀嚼着一块肥肠,别说,还挺香。
“趁热!凉了不行!”大爷看着我那大半碗卤煮,手里的核桃盘得更响了。
我,我也是正经的吃货好吗。我学着大爷吸溜了口汤,烫的我直咧嘴。大爷您真性急,我心说。
“大爷一看您就会吃!”我塞了一嘴的卤煮,朝大爷咧嘴笑着说,一块肥肠从嘴里挣脱,跳到桌上,弹了两下掉到地上,我在眼皮子底下溜之大吉。
大爷盘着核桃剔着牙,享受的把后背靠在椅背上,略仰起头,眯着眼,嘴角微微上扬。
“大爷为啥除了蒜汁儿啥都不放呢?”一般有选择恐惧症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强迫症,我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个嘛——嗝~~”大爷扔掉牙签,放下核桃,抽几张纸巾用力擤了擤鼻子。
“知道小肠陈吧。”
我没有回答,我的卤煮也即将见底,我也想在它凉之前消灭掉。我知道大爷必定是要开讲了,因为很多讲故事的人一开口就是——你知道吧。就算你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这样才能勾起对方讲故事的欲望。
“小肠陈,是卤煮的祖宗。”大爷不无得意的说。
我放下空碗,抽了张纸巾擦着嘴,身子往前倾了倾,目不转睛的盯着大爷,眼中充满期待。
“这呀,要从乾隆年间说起。”大爷看着我充满求知欲的眼神,从裤兜里掏出烟,抽出一支正欲点燃,环顾四周,将香烟在鼻子底下使劲儿闻了闻。
饭口已过,店里的食客稀稀拉拉,我还真想弄明白蒜汁儿的问题,反正今儿闲着,就算核桃大爷从乾隆年间大爷的大爷的大爷掉了一颗牙开始,我也奉陪到底。
大爷将香烟塞回烟盒,放到桌上,叹了口气,说道:
“乾隆不知道第几次下江南那次,就到了苏州。苏州知府揣摩圣意,心说皇上那是北方人啊,咱可得整个重口味的。于是知府就让家厨用酱汤和滋补中药,炖了一锅五花肉。乾隆吃了龙颜大悦,问这菜叫什么名儿,知府心说这特么也没啥名啊,红烧肉不红烧肉,扣肉不扣肉的,一锅炖肉嘛。可人家是皇上啊,你能跟皇上说这就一锅炖肉?这苏州知府灵机一动,说叫苏造肉!意思就是苏州造出来的五花肉。乾隆乐了,说这厨子朕要了,跟朕回宫,给朕造肉!”
核桃大爷又从兜里摸出小二,拧开瓶盖抿了口酒,继续保持后仰眯眼的姿势。
“到了光绪年间,三河县一陈姓老爷子得到了苏造肉的配方。但苏造肉是宫廷菜啊,穷人连饭都吃不饱,更吃不起五花肉了!所以陈老爷子就改了良,用倍儿便宜的猪下水代替五花肉,起名叫卤煮小肠。经过三代人的努力,卤煮小肠名声大振,陈老爷子的孙子叫陈玉田,就打陈玉田开始,卤煮小肠被顾客称做小肠陈。提起小肠陈,老北京没有不知道的,那叫一个小肠肥而不腻、肉烂而不糟、火烧煮得透而不黏。解放前曾在东安市场、西单摆摊,后来固定在一些戏院门口,很多名角儿唱罢大戏后,总要来上一碗卤煮小肠当宵夜。”
大爷,您行家啊!一个卤煮您都门儿清。我听得津津有味。
“梅兰芳!梅兰芳知道吧?”
“知道知道!”我没法儿不回答了。
“梅兰芳就常吃!还有谭富英、张君秋,哦,还有谭元寿。”
“那为什么只能放蒜汁儿呢?”这个问题我依旧耿耿于怀。
核桃大爷把小二往桌上一墩,睁大眼睛呼了口酒气说:
“吃卤煮就是吃的那股子脏器味,只放蒜汁儿!蒜汁儿是醋蒜,醋一定要用北京米醋,蒜不能太碎,要蒜粒儿才成,两者正好和卤煮对味儿,这叫讲究儿!”
“那为啥这家店摆一溜儿的调料,怎么说呢?”我眨巴着眼睛。
“香菜抢味儿不?酱豆腐韭菜花抢味儿不?醋放多了抢味儿不?也就辣椒油还将就事儿!现在的北京,还有几家真会做卤煮?”
大爷正在兴头上,丝毫没有顾忌在一旁支棱着耳朵的店家。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可能众口难调,所以加了韭菜花酱豆腐什么的,客人爱放啥放啥。”我想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
“姥~姥!那还叫卤煮吗?你点炸酱面,给你上个打卤面,像话吗像话吗像话吗?!”大爷的音调高了一个八度。
我仔细看了看大爷,哦,不是侯震。
“爷们儿,您知道不,小肠陈可是徒手从沸锅里捞东西。”大爷扭头看了看正在拿铁架子往外夹火烧的大师傅,朝我微微一笑:
“那,才叫绝活!”
“大爷,受教了,您歇着,我回家。”看到店家的脸像在冰箱里冷藏了一天一夜,我想我该走了,君子不涉险地对吧。
大爷,或许您是对的。
到家打开电脑,搜索“小肠陈”。发现核桃大爷说的八九不离十。
再抬头已是夜晚,望着窗外万家灯火,心中一动,莫非核桃大爷是苏州知府家厨转世?
卤煮,我造了。
走过江湖读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