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亚历克斯·施瓦茨曼
译者
何锐
今天的小说来自亚历克斯·施瓦茨曼,他是一位乌克兰裔美国科幻作家,曾参加过年科幻春晚。这次,他带来一个发生在乌克兰度假胜地、黑海之滨的反乌托邦故事:赛博时代,人类严重依赖网络和AR,让青少年了解过度使用技术的得失,成了每个人步入社会前的必经考验。小说通过一个虚构的未来传统,探讨了科技与人类、个体和群体的关系,发人深省。
丹尼斯与五个陌生人共享狭窄的空间,但他们每个人也都可以视同独处。
丹尼斯抵达了桑日卡的海滨度假村,这会儿自动驾驶穿梭机正将少男少女们分成小组,送进十几栋毫无差别的建筑中。他启动了增强现实叠加器的录像功能,将所见的片段景象发布到自己的社交媒体频道上。建筑群死气沉沉,草坪上只有些早春新叶,稀稀拉拉,他给这段实时场景视频加了个评论标签:“我下周的监狱。”他不知道在他的三万名粉丝中,能有多少人会真心想念他,甚至不知道有多少人能注意到他的消失。
轮到他下机的时候,他的增强现实叠加器视野中出现了去往他所在楼层和套房的指引,通往前厅的路变成了一条卡通风的*砖道。
他的室友们陆续到达,互相分享各自的虚拟名片。没人大声说话。稍后会有时间做自我介绍的。多得过分的时间——但就像其他人一样,他也不想现在就把注意力转到即将到来的烦心事上。
话说回来,丹尼斯一向是个实用主义者。接下来这周很可能是他这辈子最漫长的一个星期,既然这段时间之内,他都要和这些人困在一起,那么他就希望尽可能地了解他们。要尽快做到这点,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扒拉那些他们或许是自愿说出的大杂烩,从真真假假的陈述和润色之辞中拼凑真相。
他们套房的起居室相对较小,让他感觉简直要犯幽闭恐惧症,所以他向外扩展墙壁,让房间显得更大。他把灯光调成更温暖、更舒缓的色调,又添加上浪溅沙滩的声音。海洋氛围的音轨总能帮他缓解焦虑。然后他调出四张虚拟名片,连接到那四个身体上与他共享空间、但在各自的现实中相隔遥远的少男少女那边。
其中两人来自附近的敖德萨。他粗粗浏览了下玛莎的资料,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有趣的东西;她发布的内容充斥着大堆自拍和流行乐片段。他对她三位数的粉丝量嗤之以鼻,然后转向下一位。德米特罗的资料里满是各种成绩和游戏排名。他手指的迅速抽动表明,这个身材高大、看起来像是运动员的家伙即便现在也身处游戏之中,正兴高采烈地炸飞想象中的怪物或外星人。
科斯塔亚来自基辅,丹尼斯也是,他惊讶地发现,他们差不多就是邻居。他们住的地方相隔只有十分钟的车程,但科斯塔亚所住的小区要高级得多,里头还有些独门独户的住宅,而丹尼斯则出生于一栋中产阶级公寓大楼。
丹尼斯扫了一眼科斯塔亚的资料,上面醒目地放着些他靠着豪车或者在餐厅吃真肉的照片。除此之外,这个富家子弟并没有公开多少其他的信息,所以丹尼斯又转向了下一张名片。
来自摩尔多瓦的女孩卓娅是个艺术家。她图片库里的风景画惊人地美妙。她画的是树木和盛开的花朵,使用真正的颜料和画笔在画布上绘出,而不是用数码方式绘制。丹尼斯不是艺术鉴赏家,但那些色彩的漩涡深深打动了他,以至于他甚至不介意它们那种奇怪的二维感。
他正在赞叹欣赏的那幅画突然间闪动了下,消失不见。海浪的声音骤然停止,房间也缩回了原来的大小。他视野边缘的通知签条全都不见了。客厅里的光线再度暗淡,基本上一片寂静,平庸得难以忍受。
“靠,”科斯塔亚说。他沙哑的话音在房间里回荡。“我靠,我靠,我靠。”科斯塔亚的哀嚎听着怪难受的,让丹尼斯本能地想调一下他的音量,然后才意识到他做不到。“都不给我们个倒计时的?连个预警都没有?太乱来了!”
一面墙壁上亮起了一块大屏幕,显示出一名微笑的女人,她站在沙滩上,背景是黑海。用二维画面显示出来的这个场景看起来相当复古。让丹尼斯想到了卓娅的画作。
“大家好。我代表我们全体工作人员欢迎各位来到桑日卡度假村。”女人说。她的声音故作热情得令人恶心,“我们致力于让诸位尽可能愉快地度过*府规定的七日节假。你们将体验到许多不需要使用增强现实叠加器、也不需要连接网络的美妙事物。”丹尼斯觉得这位女士一定是个很好的演员,因为这么一通明显的扯淡台词,她居然还能念得尽可能地令人信服。“你们会参加运动,在海滩漫步,骑马,还可以去钓鱼。这个星期会过得很快的。”她的假笑更加灿烂了,“不过首先,请花一点时间来适应。你们的增强现实植入装置被关闭后,最初的几个小时可能会有点难过,但我们会帮助大家度过难关。让我们从一系列呼吸训练开始——”
屏幕黑了。
“胡说八道,”玛莎说道,“做多少呼吸训练也没法把一周的地狱生活变成他们兜售的所谓有趣的‘假期’。”她拿着一个小工具,肯定是用来控制屏幕的,“相信我吧。我姐姐两年前度过了她的‘节假’。她把这个地方的情况都告诉了我。”
“像这样过一个星期。”科斯塔亚坐在行*床上,前后摇晃着身子,“我受不了。我受不了的。”他用双手抱住自己,“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每一个公民都有资格体验未经润色修饰的生活。”丹尼斯嘲讽地引用了这句口号。连他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都很奇怪。他不断察觉到自己在试图调节周围的环境——尽管他现在根本做不到。“我也不明白。感觉完全像是种残酷的惩罚。”
“这是反其道而行的浪游年。”卓娅说道。
她与其他人不同,显得镇定自若。这点让丹尼斯非常羡慕。
“反过来的什么?”科斯塔亚问。遇到一个陌生的名词不能随便去查询,这肯定让他抓狂——和丹尼斯自己一样。
“北美有群人,叫阿米什人。”卓娅解释道,“他们信仰的阿米什教派禁止使用现代科技,所有人群居在阿米什社区里,以传统农业为生。忘了增强现实吧,他们大多数人连电都没有。而且还有很多其他苛刻的规定。”
“美国居然有人这样生活?”玛莎摇着脑袋问道。
“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卓娅说道,“但他们也有一种叫作‘浪游年’的传统。年轻人在成年之前,会离开他们的社区,去体验现代世界,电,其他所有的一切。”她笑了起来,“他们花上年把时间,做他们想做的事。接下来,结束这段经历之后,他们可以决定是回到原来的生活方式,还是永远离弃他们的信仰。”
“为什么要这样?”玛莎问。
“我想,是为了让他们的社会更团结,”卓娅说,“真正的信徒即便在清楚会错过什么的情况下,也会浪子回头的。而其他人可以选择别的道路。”
“反其道而行的浪游年。”丹尼斯重复了一遍,“嗯。可是这情况完全不同。让原始人体验轮子、火和空调的乐趣是有道理的。但把我们逼回黑暗时代有什么意义?”
在他们交谈的同时,他还在四处走动,探索着这间套房。内有五间小卧室和一个单人浴室。比大多数人度过‘节假’的兵营要好得多。
“当初增强现实还是项新技术的时候,立法者们就不信任它。那会儿用的是头显和其他可穿戴设备,压根还没有植入装置,但他们觉得,人类的大脑太容易受到诸如所见所闻之类的影响,觉得人们会无法分辨实际存在的东西和叠加上去的增强图景。他们规定,每个十七岁的孩子都要在所谓‘真实的世界’里呆上一个星期。”卓娅说到“真实的世界”的时候,用手在空中比划出个引号。
“一小撮害怕新技术的老人。”丹尼斯说,“这法案居然一直没被推翻,真是件怪事。”
“也许,就像浪游年一样,其中自有几分道理,”卓娅说道。
“你居然会说这种话,”科斯塔亚说。他疑惑地眯起眼睛,盯着对面的女孩。“你对现在的状况似乎不像我们其他人那样难受。”他看着玛莎,“还有你也是。”
“我家里是老派作风,”卓娅说,“我和姐姐从小到大每天都要有一小段时间不使用电子产品,所以我已经习惯了。”
“真的假的啊?”科斯塔亚瞧着她的样子就像是在看一位不知怎么穿越到了现在的中世纪野蛮人,“他们居然这样对自己的孩子?”
“你们怎么忍下来的?”丹尼斯问道。
“我们读点书,锻炼、画画。并没有那么可怕的。”卓娅说道。
科斯塔亚把自己抱得更紧了。
“你又是什么情况?”丹尼斯向玛莎问道,“你也为此做过准备练习?”
“不是出于自愿,”玛莎笑了笑,“我在戒酒中心呆过两次,所以有过经验。目前为止,戒除增强现实的感觉跟戒酒很相似,同样地难受。”
丹尼斯真希望自己也曾经每天花过一点时间来适应下没有增强现实的感觉。像卓娅那样这辈子一直如此可不行,但也许只要在这次强制戒断前的几周中适应一下就好。也许那样他就能挺过接下来这一周了。现在这样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个溺水的人,怎么也够不到水面。然后他看了看德米特罗,自从所有人被断网之后,他就一个字都没说过。这个大块头看样子实际上陷入了紧张症状态。这让丹尼斯意识到,不管眼下他感觉有多么糟糕,情况都还可能会更糟糕。
“现在的状况还不算最糟,”他大声说道。其他人都盯着他,“至少我们是在这个高级度假村里。我们可以骑马,还可以去海滩。我的大多数同学度过他们这段节假期时,都是被关在免费的*府设施里,这些福利一样都没有。”
“高级度假村。”科斯塔亚满脸不屑,“那里会有人类工作人员,而不是这种不知所谓的玩意。”他朝屏幕挥了挥手,“我爸爸把我送到这里来接受锻炼。他跟我说,‘你还是学学普通人怎么生活吧。’什么*话啊。”
科斯塔亚让丹尼斯感到恼火。他的父母为了给儿子在桑日卡买一个位置,两三年都没去全家度假了,而科斯塔亚说起这个地方来像是他不得不屈尊俯就。丹尼斯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有影响力的人,享受科斯塔亚照片中那种生活方式,但这需要获得的粉丝数比他现有的要多出上百倍,而且一周都不在线……不用说,任何社交媒体算法分配给他帖子的权重增加势头都会被打断的。
丹尼斯依次打量着其他少男少女,这次他不再借助虚拟名片和社交资料。他们每个人都是如此不同,各自在走向不同的未来,但他们注定要在这个春天共度这一周,他们生命中的这个短暂片段感觉会无比漫长的。
“如果你们谁手上还有富余的钱,我可以做些安排,让我们在这里的生活变得快活许多,”玛莎说。
她突然间成为了众人全心全意注目的焦点。
“明天他们要让我们出去徒步,”玛莎说,“外头有个人,他会在芦苇丛边上的一个地方和我们会合。他可以卖给我们任何想要的东西——酒,药,甚至更够劲的玩意。任何能让我们的刑期变得更惬意的东西都有。”
“很好,很好,”科斯塔亚拍了拍玛莎的肩膀,“你现在是我最喜欢的狱友了。”
丹尼斯这辈子都想不明白,以前人们怎么可以过着这样的生活,一直过到二三十年前。他被迫进行这种死亡行*已经三十分钟了——度假村的工作人员非要称之为“远足”。工作人员包括两名百无聊赖的管理员,这两人把他们引到了一条有标记的小路上,然后说沿着这条路,几小时后他们就会回到度假村。正如科斯塔亚前一天所注意到的那样,这里几乎没什么人类雇员。
虽然现在是春季,气候温和,但汗水还是从丹尼斯的额头上滚滚流下,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能听到的只有同伴们的呻吟和足下树枝和碎石的咔嚓声,能看到的只有沙、水和芦苇加上路边灌木丛构成的单调景观。他没办法美化自己周围的环境,也没有办法朝着亿万人群伸手找到慰藉。那里所有人都以无数的方式彼此联系,而他的联系已被切断,这就像是切断了他的肢体——二者同样是他幸福生活的必须。与少数陌生人进行口头交流的能力并不能代替这种联系,就像木头的假腿不足以有效替代肌肉和骨骼的附肢。那种原初的、无所不在的孤独感在一口口啃噬着他的灵*。
“在那!”玛莎指向一条狭窄的小路。这条路从他们的远足路线上分岔出来,通往湿地里长着的一片高大的芦苇丛。“那人应该在那边等着我们了。”
他们一行人离开了标记好的路线,朝着芦苇丛中走去。其他人看上去和丹尼斯感觉一样:几个惨兮兮的可怜虫,步履蹒跚。只有卓娅坚持得不错,似乎这趟远足颇为轻松。她的断网经验真的得到了回报。她跟上众人的脚步一点也不难,哪怕她还时不时停下脚步,用一根石墨铅笔往记事簿上速写。丹尼斯假装不经意地朝记事簿上瞥了眼,虽然只是二维的简笔画,但还相当传神,不过丹尼斯辨认不出芦苇之外的野生植物。话虽如此,丹尼斯仍觉得,比起用增强现实技术来个截图,这种替代办法实在是糟糕透顶,不过她专注于素描时,嘴唇抿起的样子倒是相当可爱。
丹尼斯聚精会神地看着她棕色的短发被风吹乱的样子,看着她那双蓝眼睛似乎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模样,看着她脸上流露出的混有几分愉悦的求知欲。他被深深吸引,想要去跟卓娅交谈,但又想不出说什么才不会让人感觉到愚蠢或是绝望,于是乎这只让他愈发痛苦。
玛莎正扶着德米特罗,他的状况从昨天开始一直没好转多少。其余的人似乎已经从最初断网时的冲击中走了出来,而这个游戏爱好者还是几乎一言不发,早上也不肯下床。同情他的玛莎努力要把他哄起来。“把这当成个求生游戏,就是那种模拟你在撒哈拉沙漠迷了路,或者被困在荒岛上的游戏。”她这么说道,“任务是坚持到要求的时间。我敢打*,你打通关的游戏里头,肯定有花了一个多星期才打完的,对吧?”这番激励之词在丹尼斯听来颇为肤浅,但确实奏效了,至少成功地让德米特罗走出了他的房间。
小路把他们领到了一片空地上,那里有个五十来岁的瘦男人,胡子拉碴,盘腿坐在一张沙滩巾上。他们走近时,他一脸冷漠地看着。
“是瓦西里·彼得罗维奇吗?”玛莎问道,“我姐姐拉丽萨向您问好。”
“大家好啊,我年轻的朋友们。”那人说。“叫我瓦西亚大叔就行了。大家都这么叫我的。”
“拉丽萨说你可以帮我们弄到……某些东西?”玛莎搓了搓手。
“喔,没必要忸怩。这里没有摄像机和麦克风,只有大自然。”瓦西亚大叔咧开嘴笑了笑,“那么,你们想来点什么?伏特加?烟?我这里可供选择的抗抑郁药比大多数药店都好。任何能帮你们度过这段时间的东西都有。”他神情诡秘地加了一句,“我甚至有‘斑马马’,只要你们买得起。”
“斑马马”是最新设计出来的药物,据说能让人感觉自己是在虚拟世界当中。丹尼斯听说过这东西,但从未选择尝试。不过,那会儿他能访问真正的虚拟世界。现在,度过了半天的所谓“节假”之后,他很乐意体验一下。
科斯塔亚上前一步,说道:“斑马马听起来不错。什么东西我都要,只要能让我们能产生些比整整一周面对赤裸裸的现实强些的幻觉就行。但我们的植入装置都被断线了,我们要怎么付钱给你?”
“老派的方式。”瓦西亚大叔打开一台跟打开的平装书差不多大的折叠平板。那小玩意在他手中展开固定,锁定就位。“你们可以通过视网膜扫描授权转账。以前人们就是这么做的。我会给你们下单,然后你们明天就可以到这里来拿那些好东西了。”
“那个。”德米特罗第一次开口说话。他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向平板电脑。他死死盯着它发光的屏幕,就像是饥饿的人看见了三明治。“我想要一台这个。”
“不行啊,我的朋友,”瓦西亚大叔说,“我不能卖给你们任何电子产品。我和度假村的管理层,我们有……有默契的。”
“只要他不兜售任何可能导致他们失去执照的东西,他们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玛莎说道。
“这位年轻女士真是聪明,”瓦西亚大叔说,“能和理解小企业主困境的人合作,真是太好了。”
科斯塔亚笑了笑。“好吧。这是我请客,所以我来点单。”他罗列了一张物品清单,包括伏特加,啤酒,斑马马以及其他各色药物。里面有些牌子丹尼斯压根没听过,但这名私贩看起来清楚他的顾客想要的是什么。瓦西亚大叔点了点头,让自己的植入装置替他把清单记下来。科斯塔亚转向其余的人:“我漏掉了什么没有?”
没人出声。这名私贩提供的很多东西他们多半都买不起——丹尼斯知道自己是肯定买不起的——但科斯塔亚买得起,而且他显然愿意用这个姿态来赢得他们的友谊。
科斯塔亚咬了咬嘴唇:“有办法加快我们的订单配送吗?我觉得,我们当中没人会乐意再干等二十四个小时才能获得解脱。”
“只要加一点合理的费用,我今晚就能把所有东西送到,”瓦西亚大叔说道,“甚至还会附送一份披萨。”
科斯塔亚第一百次望向挂在他们起居室墙上的数字钟。“那个大胡子怪人最好不要骗我。”他说。
“他来给我的姐姐和她朋友们送过东西,”玛莎说,“不过,没错,越快越好。我需要来一杯了。”
从早上开始,这一天就跟那条远足的道路一样,没完没了地一直延伸。他们被迫做了些由太极拳和瑜伽乱七八糟混在一起组合成的伸展运动,然后在类似学校食堂的餐厅里吃了一顿乏味的午餐。休息了一阵之后,一部苏联时期的经典喜剧被投射到户外大屏幕上,供他们观看。
丹尼斯怀疑,要不是他被断了网的话,有些活动可能他还真的会挺享受的。植入装置可以让早晨的散步变得更愉快,可以欺骗他的味蕾让那顿午餐津津有味,可以一边播放古老的电影,一边显示若干条妙语如珠的评论……至少也会让他觉得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他好几次想去找卓娅说话。但他发现,没有了植入装置作为最后的保障,他几乎没办法去跟她讲话。他不是那种害羞的书呆子;他过去和女孩子搭讪毫无问题。但不知怎么地,当脑袋里只剩下自己时,情况就大大不同了。不过如果他像德米特罗那样自暴自弃的话,那他可就真是该死了。然后丹尼斯意识到,这给了他一个话头。他抢在自己新找到的勇气消失之前采取了行动。
他走到卓娅的房间。她正坐在床沿看书。
“不好意思,我可以打搅一下吗?”
卓娅把那本打开的书面朝下放好,抬头看着他。
“我想问问,你的植入装置被关上的时候,你有没有感觉到跟人交谈很困难?”他忸怩地笑了笑,“还是说,只有我会这样?”
卓娅挪了挪身子,示意他坐到身边来。“我现在已经习惯了,但这种反应其实是很正常的,”她说道,“伴随网络成长起来的第一代人——那些用手机和社交媒体的孩子们,他们就已经不得不面对类似的问题。有研究表明,年轻人不依赖手机支持的话,在交流中就会遇到困难。显然,他们那时候要解决这种冲突更加困难。有些甚至在必须和别人通电话而不能发短信的时候就会阵阵焦虑。”
“昨天我还会觉得这些话难以置信,”丹尼斯说,“直到我有了切肤之痛。”
“我完全相信,*府规定要有这种节假的原因就在于此。他们希望每个人都能在没有增强现实支撑的情况下,也有能力成为社会的有用之才。这样一来,即使发生自然灾害或者其他问题,导致网络暂时停止运作,我们也不至于全都只能像离水的鱼儿一样胡乱扑腾。”
“这话听起来条理井然,很合逻辑,但于事无补,并不能让我感觉好些,”丹尼斯说。
“我保证,感觉会轻松起来的。你说你离开了增强现实就很难跟人交谈,但现在我们不就在交谈么。”卓娅冲他笑了笑,“要不要听听我正在读的这本小说?很棒的。”
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他们到客厅和其余的人汇合时,丹尼斯惊讶地发现时间已经过去近一个小时了。
瓦西亚大叔就在门口,穿着配送披萨的制服,戴着帽子,手里拿着一个保温袋。
“早该来了。”科斯塔亚走到一旁,让他进屋。
“朋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瓦西亚大叔慢悠悠地走了进来,从保温袋里取出一个真正的披萨盒,放在茶几上。然后他拿出一个装满了瓶子的塑料袋和一个小得多的纸袋。他摇了摇袋子,让药片在容器里哗哗作响。
他们挤到了桌子周围。
“等老板把尾款转过来,这就都是你们的啦。”瓦西亚大叔再次把平板电脑递给科斯塔亚。
科斯塔亚输入了所需的代码,然后扫描视网膜进行确认。其他人大多数都在如饥似渴地盯着这台设备,它表面发出的人造光芒远比药片袋子里的任何东西都要诱人。
科斯塔亚最后一次怀念地看了看屏幕,然后伸手把平板电脑还给瓦西亚大叔,但还没等走私贩接过平板,德米特罗就把它从科斯塔亚手里一把抢了过去。他把这台电子设备紧紧抱在怀中,就像个孩子抱着自己最喜欢的泰迪熊。
“把它还给我。”瓦西亚大叔脸上所有的笑容都消失不见了。他拉起自己的T恤衫,露出塞在腰带里的一把枪,“马上。”
所有人都向后退去,只剩德米特罗与私贩面对面。德米特罗缓缓举起双手,然后把平板电脑扔向年长的对手。瓦西亚大叔本能地伸出双手抓住了平板。德米特罗趁机抱住了他的双腿。这名游戏爱好者与人们的刻板印象相反,身材高大,肌肉发达,而且他现在还有着陷入绝境的瘾君子那种疯狂的力量。瓦西亚大叔倒在了地上,德米特罗飞扑到他身上。一阵短暂的争抢之后,他抽身后退,用私贩自己的枪对准了他。
瓦西亚大叔仓皇奔向门口。“你这个疯子!”他大叫道。然后他转身向外跑去。一连串的脏话依旧从门外传来,过了好几秒才消失,此时这位走私贩子肯定已经从楼梯间跑不见了。
“见*,你这是犯的什么病?”科斯特亚问。
德米特罗不理不睬,他没放下枪,直接将空着的那只手伸向他的战利品。瓦西亚大叔的平板电脑被落在了地板上。他抓起它,摸了摸屏幕重新激活电脑。屏幕亮了起来,显示出等待视网膜验证激活的锁屏画面。德米特罗发出一声非人的嚎叫,听上去像是头被困在陷阱中的野兽。他朝门口瞥了一眼,或许是在想自己能不能追上走私贩、强迫他解锁设备。
“好好的事情被你弄砸了,”科斯塔亚说。他迈步向前,“这样一来他会——”
“退后!”德米特罗将枪口对准科斯塔亚,“你们所有人都退后。”
玛莎倒抽一口冷气:“德米特罗,你在干什么?把枪放下。”
德米特罗看了看她,然后看了看枪,接着又看了看她。他的手颤抖起来。然后,他还拿在手中的平板电脑又自动熄屏了。德米特罗沮丧地咆哮一声,松开平板电脑,举起手枪对准科斯塔亚。
“退后。所有人,都退到那边墙角去。”德米特罗瞪大双眼走到一旁,生怕有人试图用他攻击瓦西亚大叔的方式袭击他。
他们四个人挤在客厅角落里。科斯塔亚要气炸了。卓娅脸色苍白。玛莎开始哭泣。丹尼斯感到害怕,但又莫名地有种超脱感:他的大脑在试图调和这种诡异的情况,假装虚拟叠加器还开着,而那把枪只是个虚拟造物。
“拜托……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玛莎哭了起来。
德米特罗没理会她。他望向挂在墙上的空白大屏幕:“听着,你们这些混蛋。”他叫道,“我知道你们在看着呢。如果你们不看的话,你们那宝贝算法就会一直尖叫,直到你们把频道调到这边。”他怒视着空白的屏幕,“我想要重新打开我的叠加器。你们有五分钟时间。如果到时候没完成的话,我就开始射击。”他朝自己的人质们挥舞着枪支。
“拜托,好好想想吧,”丹尼斯说,“那些人多半没办法打开你的叠加器,至少没有这么快。他们只是光荣的夏令营辅导员。”
“如果你开枪射人,你觉得会有什么后果?”卓娅开口了,“断网一周是挺糟糕的,但你觉得你要怎么熬过蹲监狱的那几年?在服刑期间,坐牢的人们的叠加器都是一直关着的。”
“闭嘴,让我想想!”德米特罗用空着的手把几绺头发拂到一边,“我想,他们会照办的。”他说,“我想,不管负责计算概率的是哪路人工智能,它都会意识到最安全、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别再折磨我了。”他看了看挂钟,“还有三分钟。”
玛莎想试着说点什么,但德米特罗立刻把武器对准了她:“一个字也不许说了。你们所有人都不许出声。”
他们站在那里,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丹尼斯想,虽然这次“节假”之前就很糟糕了,但现在这样还要更糟糕得多。他茫然无助,断网失联,彻底孤独。也许最后那点并不完全正确。他摸索到了卓娅的手,然后卓娅抓住了他的手,紧紧握住,力气大得叫他觉得疼。
时间还剩不到一分钟了。德米特罗猛地动了下,他的枪在手中颤抖。丹尼斯不假思索地向侧前方跨出了一小步,用身体挡住了卓娅。
德米特罗瞄准的方向再次移动了,但这次稍稍偏向了一边。他似乎在盯着某个不存在的东西。
“怎……”德米特罗嘴里刚吐出一个字就急速转身,把武器对准了墙壁。他呻吟了一声,又旋转了一圈,失去了平衡。他的眼睛正盯着远方,这是个明显的标志:正在从增强现实叠加器接收视觉信号的人才会这样。
德米特罗一动不动地站了几秒钟,然后缓缓坐倒在地。他用双手抓着自己的脑袋,那把枪被丢到了他身边的地板上。
门骤然打开,一对保安冲了进来。比较年轻的那个一脚把枪踢出了德米特罗的掌握范围,然后把枪捡了起来,与此同时他年长的同伴则在旁观。
年轻的保安把德米特罗拉起来,有些粗暴地摆弄着他。他把这位游戏宅往门外推去。德米特罗能走路了,但他的状况看起来比以前还要糟糕,这副躯壳里似乎只剩下了服从些基本命令的能力,却丝毫没有自己的意志。
年长的守卫目送他们离开,然后厌恶地摇了摇头。“真可耻,”他说,“每周都会有个把像这样的货色,但他们通常拿不到枪。”他看了看茶几,瓦西亚大叔送来的货物还放在那上面,被人遗忘了,“我是保安队长科瓦连科。”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玛莎问。
“我们什么也没做。联邦的人工智能识别出了危险,让他的感官输入过载了。”科瓦连科打开披萨盒,抓起一片,咬了一口。一条细细的油渍顺着他的下颌往下淌。“和节假差不多是反过来的。植入装置所能影响的四种感官都会进入超载状态,目标人物会同时看见所有景象、听见所有声音、闻到所有气息、尝到所有味道。让他们在一段时间内变成植物人,过后需要几天时间才能痊愈。这个过程可不爽。”他又吃了一口。
“他之后会怎么样?”卓娅问道。
“那要由法官决定。你应该更关心一下你们所有人之后会怎么样。”科瓦连科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嘴。
“这话的意思是?”科斯塔亚问道。
“你们持有违禁物品,并且现场出现了不受欢迎的人物,还持有武器。”科瓦连科说道,“你们可能会有大麻烦了。但是话说回来,没人想把事情闹大。所以说,如果你们所有人都签一份文件,免除度假村在这件事当中的任何责任,再加上一份保密协议,那我觉得,我们都可以假装这段小插曲从未发生过,如何?”他吃完那片披萨,在装满药片的纸袋上擦了擦手指,“你们甚至可以保留这些小礼物。”
“我怀疑,父母不在,也没有律师在场的情况下,我们是不是该签那些文件。”科斯塔亚说。在保安队长离开后,他才重新恢复了勇气。
“文件?”卓娅看了一眼平板电脑,它仍然被抛在德米特罗刚才站的地方,“难道我们就这样无视植入装置可以随意把我们变成植物人的事实吗?”
屋里一阵难堪的沉默。丹尼斯不由有些奇怪,为什么在卓娅说出这个顾虑之前,他从没有为此而烦恼过。从其他人的表情来看,他们也心神不安了。
“才不咧,”玛莎说,“只会让我觉得更安全。既然我不打算开枪打人,那么知道增强现实叠加可以阻止坏人向我开枪,只会让我感觉更好。”
虽然丹尼斯对这种逻辑感到有些不安,但他更不想要任何会引向质疑他自己未来使用叠加器的论点。所以他转而换了个话题:“我有种感觉,这并不是度假村头一次掩盖这种事情了。卓娅,你说过,那些断网的孩子们在解决冲突方面做得并不好?”
卓娅点了点头:“听起来有道理。我觉得,不管签不签字,他们也不会为这事找我们麻烦的。但我对德米特罗有些同情。我那话不是开玩笑的,监狱里是不允许打开增强现实叠加器的。”
“他会适应的。”玛莎说,“如果管事的人认为我们能在一周内学会在断网的情况下生活,那么监狱里的所有人肯定都能学会如何凑合着过的。”
科斯塔亚笑出声来。
“有什么这么好笑的?”玛莎问道。
科斯塔亚在茶几上的袋子里翻了翻,拿出一瓶伏特加,打开喝了一大口。“你以为这节假是为了我们好?你以为他们想教你如何在没有增强现实叠加器的情况下生活?哈!”他又喝了一口,“我爸有另外一种理论,而且他所处的地位能让他知道这些事。”
每个人都盯着科斯塔亚。他又喝下了第三杯壮胆酒。“这不是教育。这是个教训。他们要让每位公民都知道,他们一键就能带走些什么。”他打了个响亮的嗝,“那么,来吧。开动吧,各位。这种*日子我们还得再熬六天。”
其他人依次伸手去拿伏特加和啤酒。
“我想,我还是只吃片披萨吧,”卓娅说,“今天发生的事对我的冲击比节假大多了,但我还是觉得,嗑药喝酒不是个好主意。”
丹尼斯看着那袋药。斑马马在诱惑着他;它能让他有类似于再次被接入网络的感觉,这种希望几乎是不可抗拒的。然后他回头看了看卓娅。
“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也只吃披萨,”丹尼斯说。
他们各自抓了片披萨,回到卓娅的房间继续他们的谈话。
“你觉得科斯塔亚的爸爸说得对么?”丹尼斯问道。
“我觉得那些话可能有些道理,但不可能是全部的原因,”她答道,“我还是坚持我的理论。这是我们的‘浪游节’,一个让我们共同克服挑战、然后再回到我们熟知的生活之中的机会。一次成人礼。而且,无论这背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战胜这场挑战都会让我们变得更强大。”
丹尼斯仍然感觉很不自在,很难受,而且被人用枪指着让他很害怕。但他发现,仅仅一天之隔,自己想调节周围环境的频率已经降低了。现在他相信自己能成功地度过这一周,而且他很想要探讨一下在没有科技辅助的情况下建立人际关系的观念。
“余下来的几天,你能不能教我画画,就是远足时你在芦苇小道那边画的那种。”
“为什么不现在就开始呢?”卓娅拿出随身携带的石墨铅笔和记事本,“拿着,我教你,就从画芦苇发芽开始吧。”
卓娅的手又摸索上了丹尼斯的手,这是当天晚上的第二次。
亚历克斯·施瓦茨曼是乌克兰裔美国人,除了担任科幻杂志《未来纪事》的主编外,还拥有一家私人出版社出版科幻选集。他本人也是位著作颇丰的作者和优秀俄语译者,出版过2本长篇奇幻小说和发表过十余篇短篇小说。他曾受邀参与年科幻春晚,创作了《“北京西”太空电梯修理记》。
(“科幻春晚系列”由“未来事务管理局”授权发表)